第八章 坤


坤先迷不知所从,故失道;后能顺听,则得其常矣。

——张载《横渠易说》

清明上午,一顶轿子缓缓行向东水门。轿子中坐的,是杨戬。

杨戬此次出宫,是去东水门外密会一个人——紫衣客。

此事极紧要,却得隐秘行事。不能让人察觉,必须便服出宫,身边也不能带太多护卫。过去几年,杨戬曾遭遇多次行刺。每回出宫,他都极谨慎,这次更是谋划许久。从宫门到东水门,原本只需一个多时辰,他却用了三天。

寒食前一天夜里,杨戬便已出宫。他从后苑延褔宫西侧的角门趁黑出来,乘了一辆车,驶出万胜门,来到自己西郊宅第,不进正屋,径直到后院池边那座小楼歇息。第二天天黑后,他和五个身形相近的侍者全都换上相同的便服,熄灭灯烛,一起走出小楼。那楼外已安排好六顶轿子,他们分别坐进轿子,各安排了两名轿夫、四个护从。三顶出前门,三顶出后门。他那轿夫和四个护从为宫中带械侍卫,全都换了便装。侍卫照吩咐,将他抬到金明池边另一处宅子。次日天黑后,又照前日之法,换另一拨人,转到城中一所宅第。

昨天夜里,他又转到第四个宿处,皇城使窦监已候在那里。窦监是杨戬最为亲信之人,掌管宫廷护卫、暗情侦察。二十多年前,天子在京中营造居养院,收养老病孤幼,杨戬奉命监造督办。窦监便是居养院中一个孤儿,杨戬见他精敏忠勤,便带入宫中,做了贴身小黄门,加意训教。几年前,杨戬说动天子微服出宫、私会李师师,为保万全,便让窦监升任皇城使一职。窦监行事极谨密周全,杨戬此次出宫,便是由窦监谋划。

到清明上午,仍是六顶轿子一同出门。杨戬所乘这顶,外观瞧着与寻常轿子无异,里头却包了一层铜皮,轿门轿窗用精铁丝网严护,只能从里头开闭,刀枪难入。窦监带了四个精壮侍卫在前后护从,轿子稳稳向东水门行去。

杨戬心知安排已尽周密,无须再多虑。至于那紫衣客之事,前后已布置了三个月多,今天去那里见过之后,便算大功告成。唯一令他略有不适的是轿帘密掩,轿子内有些憋闷。他瞧着外头影影绰绰的景物,默默想着心事。

杨戬今年整五十岁,入宫也已四十二年。他入京那年,坐在车中,透过帘子,窥着外头这繁盛京城,又惊又惶,如同田野里一只小雀儿被捉进了富贵厅堂,关在了金笼子里一般。当时哪里能想到今日这地步?莫说这京城,便是天下,自己随意一动念,便能倾动万民,执掌生死。

轿子沿汴河大街行至东水门附近,出城扫墓踏青的人极多,街上极为喧杂。不时有人经过轿窗,高呼大嚷,争论笑谈,低声细语。杨戬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容,却难得离这些人这般近,甚而能嗅到那些人身上的气味。凑近了,有些熏人,他不由得皱起眉,微微屏住气。自己当年若是没有入宫,不知会是何等模样?住在那皇阁村,娶妻生子,如窗外这些人,蝼蚁一般,滚在尘烟里头,染一身酸咸腥膻气味,到了清明,携家人一起去游春扫墓、吃喝说笑……年轻时,他时常怀想这等人间滋味,后来越隔越远,渐渐生疏,甚而开始厌畏。今天再看来,这尘世如此鄙陋熏浊,自己哪里还能进得去?

帘缝里略吹进些春风,杨戬面上一凉,胸中舒畅了许多。路边一个摊子,堆满纸马纸钱,他想起今天是清明,心里微微一沉。离家四十余载,他只在二十多年前回过一次乡。自己父亲当年没买成的那块田,去年王豪白献给了他。他原想回乡去看视看视,却被公事缠住,始终未能成行。今年清明,又被紫衣客这事绊住,不知几月才能回去。可再一想,如今家乡早已没有亲人,还回去做什么?即便是有父母兄弟,他们子子孙孙、和和乐乐,你去了,也只是个孤身无后之客……

他正在出神,轿窗外走近一人,低声叹了句:“同为骨血亲,缘何分高低?”

杨戬听了一怔,不由得想起儿时。当年家中三兄弟,哥哥只长他四岁,行事言语却已像成人一般谨重,因此深得父亲器重,但凡见客交易,都要带他去历练;幼弟则生得灵秀乖觉,极讨父母宠爱;唯有他,性子迟慢,又不善言语,始终难合父母的意。他越想做好,便越易出错,时常被父亲责骂。儿时,不知偷偷哭过多少回。后来家败,为了几十贯钱,三兄弟要卖一个入宫,父亲自然便选了他,他却连“我不愿去”都不敢说出口。以往从不敢在父亲面前哭,那天眼泪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父亲看着他,只说了句:“哭什么?送你进宫是去享大尊贵。”

回想当日离家情景,杨戬心里一阵发涩,却听见窗外又走过一人,叹了句:“儿时一段冤,白发仍梦寒。”

他又一惊,见窗外是个老者,身影瞧着有些凄惶,恐怕是幼年遭过冤屈,至今仍解释不开。他也随即想起儿时一段冤屈。

他父亲家教极严,极少笑。母亲又太卑顺,一向谨守妇道,从没高声说过话,也极少迈出过二门。杨戬记得最清的是五岁那年,他父亲押了一车药材,带了长子,去州里交易,来回要几天。那时他父亲从江西引种的鹿子百合正巧开花,家里那些仆妇争说那花朵好不稀罕,纷纷耸动主母去瞧。杨戬三岁的幼弟又在哭闹,他母亲只得带了他们姐弟三个去。

到了田头,杨戬张眼一望,顿时有些发晕:那田里开满了花朵,花瓣雪白翻卷,布满殷红斑点,犹如蘸了血点的白爪子一般,花香又极熏人。杨戬有哮症,闻不得这些浓香异味,胸口一阵窒闷,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忙朝后倒退了两步。他的幼弟却正巧从母亲怀里挣跳下来,刚奔到杨戬身后。幸而杨戬及时察觉,慌忙闪向一边,才没有撞到幼弟。可幼弟偏偏脚底一绊,猛地摔趴在地上,顿时哭嚷起来。杨戬顾不得胸闷气促,忙要去扶幼弟,手却被重重打开。抬头一看,是母亲。

母亲狠瞪了他一眼,骂了句:“谁人走路倒着走的?怪道你父亲常骂你是倒蹄驴子!”随即俯身抱起幼子,柔声哄慰起来。

杨戬从没见母亲这般责骂过谁,更没见她目光这般冷怒过。他又惊惧,又委屈,胸口越发窒闷,忙大口急喘起来。这时却听见一阵驴蹄声传来。抬眼一望,竟是他父亲和哥哥,各自骑着一头驴子行了过来。他母亲也一眼望见,顿时红了脸,慌埋下头,抱着幼子转身往家里逃去,他姐姐也忙快步怯怯跟上。只留杨戬呆立在那里,不知该逃还是该留。他幼弟却尖声嚷起来:“爹!二哥撞我!”

他爹这时已到跟前,勒住驴子,铁着脸瞪向杨戬。他哥哥也一向守着兄长威严,骑在驴子上,蔑然斜视他。杨戬越发失了主意,胸口又窒紧起来。他父亲厉声喝道:“没长进的东西,枉生作男儿,成日只晓得跟在妇人脚后头偷馋躲懒。回去碾药去,不碾完两升蔻仁莫吃饭——去啊!呆站着做什么?莫不是想讨打?”

他慌忙转身跑去,胸口被扼住了一般,喘不过气,不留神摔倒在地上。他父亲越发恼怒,在后头厉声痛骂起来……

虽隔了四十多年,想起当日那慌怕窒闷,杨戬胸中仍不由得紧促起来,他忙深呼了两口气。这时,轿窗外一个中年汉子闷声说了句:“有心立小功,谁知成大过。”

杨戬顿时又想起儿时另一桩事。母亲过世后,父亲越发严厉,即便哥哥弟弟犯错,父亲也只骂他。七岁那年,他父亲受骗买了帝丘那片田,又借了官府青苗钱,那几个月变得极暴戾,以前只是责骂,那时开始责打。杨戬慌怕无比,一直盼着能做出一件让父亲欢喜的事。他见弟弟时常乱拿家中的物件,便想到一个主意——那时父亲隔几日便拿着那受骗的田契去县里争讼。有天父亲从县里回来,他趁着父亲睡熟,偷出了那张田契,跑出院子,将那田契藏到墙外一块石头下。想等父亲寻它时,再假意寻见,交给父亲。父亲醒来后,发觉那田契不见,疯了一般翻寻,暴声喝骂起来。他忙跑出去,搬开那块石头,那田契却不见了。

没了那田契,父亲更没了凭据,那讼状被县衙驳了回来,官贷又催得峻迫,只得变卖宅院田产,抵还了官债,父子四人搬到了田边两间破草屋中。实在乏于生计,父亲才将他送入宫中,得了五十贯赏钱……

回想此事,杨戬心里一阵翻腾。继而发觉,父亲从未对他笑过,更未赞过他一个字。即便没有弄丢那田契,恐怕也仍会送我进宫,念及此,他心里一片冰凉。

这时,轿窗外又响起一句,声音有些苍老发颤:“孤雁伤几多?独自问秋风。”是个腰背有些佝偻的老汉。接着,一个中年男子走过,嘴里低念了句:“赤子心,赤子情,奈何翻作夜孤星。”

杨戬听了,也不由得跟着叹了口气,看来世上多是伤怀人。他进宫那年是深秋天,途中他透过窗望见一行大雁往南飞去,碧天里传来一阵啼鸣,有些哀凉。杨戬听了,眼泪忽然便涌了出来。

到了宫里,无依无伴,天黑时,他时常坐在廊檐边,朝北望那颗北极星。那颗星是他母亲教他认的:“满天星星都在转,唯有北极星从来不动。你若是走丢了,望着它,便能寻到回家路。”那时,北极星的确仍在那里,路他也寻得到,家却再也回不得了……

这时轿窗外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莫怨柳絮轻别离,只缘春雨入梦寒。”

杨戬原本不喜这等酸文伤词,这时听见,却也随之恻然,不由得想起母亲唱的那首《柳枝词》。

自弟弟出生后,母亲再没抱过他。四岁半那年,他的哮病第一次发作,几乎要断气。母亲全忘了卑顺谦柔之礼,疯了一般抱着他,命庄客火急驾车,去乡里草市上寻郎中。一路上,母亲一边哭着哄慰他,一边不住尖声催庄客快些、再快些。杨戬身子虽弱,命却似乎耐久。寻见郎中,服了药,竟渐渐缓转过来。回到家后,母亲仍不肯放下他,一直抱在怀里,抱了一整夜。一边替他抚顺胸口,一边轻轻哼着《柳枝词》:“春来窗外一枝柳,雨过船头百里青。低声问儿何处去,儿言白云那边行……”这歌谣乡里人都会唱,他却从没听母亲唱过。母亲将词里的“郎”字改作“儿”,一遍遍在他耳边轻唱,那声气春水一般流进他心底,将胸口那些窒闷一点一点融尽……

回想母亲那轻吟柔抚,杨戬心底一阵泛涌,双眼发热,几欲落泪。他已多年未曾这般动情,气都有些发紧,他忙重咳一声,坐直了身子。

这时轿窗外却又传来一句:“杀人一句寒,思亲半生哀。”

杨戬微一愣,扭头望去,那身影却已走开,瞧着是个老者,腰背却仍高大硬朗,不知缘何说出此等话。回味此语,杨戬蓦然想起一事,心不禁一颤——母亲是因他而死。

那年他六岁,他家也正富盛,家中有十来个仆役。有次,父亲去缴纳夏税,他原本和哥哥同住一间西厢房,哥哥跟着父亲去了县里,那晚他便独自睡。夜里,他被蚊子咬醒,正在用力抓挠,忽听见对面母亲卧房门响,他便下了床,想唤母亲来驱蚊。房内窗户开着,糊了窗纱。他走到窗边,依稀月光下,一眼瞧见一个黑影从母亲房门里闪出,随即快步走向前院,似乎不是母亲。他顿时吓住,没敢出声。半晌,再不见动静,他仍不敢出声,悄悄回到床上,边挥打蚊子,边不住惊疑回想。第二天起来,他见母亲毫无异样,便没敢问。父亲回来后,却不知从何处听到风言,把母亲踢倒在地上,厉声责问,母亲却哭着叫冤。杨戬见父亲恼得那般,便鼓足勇气,在一旁小声说:“我瞧见了……”便是由于他这句话,母亲被父亲休逐,回到娘家后,夜里自缢而亡。

回想这桩旧事,杨戬心里极不自在,不由得挪了挪身子。他至今不知,自己那晚所见是否为真,也不知自己该不该说那句话。母亲若没有死,我是否便不必入宫了?悔疚随之升起,他忙转开念头,心里道:我只是说出眼中所见。

这时又有个人走过轿窗,也自言自语念了一句:“你可怜,我可怜,同根何苦更相残?”

杨戬听到,又是一惊,猛然想起自己姊姊。姊姊大他两岁,左脸上有片伤疤。那伤疤是他烫的。

母亲过世后那年除夕,厨妇在厨房里蒸煮祭祀鸡豚。他家的规矩,祭物不许仆妇沾手,得由主妇亲自操办,那年却只能由杨戬的姊姊端送。杨戬想在父亲跟前抢功,便去和姊姊争。姊姊一向疼让他,那天怕烫到他,不叫他端。家中亲人,杨戬唯一不怕的便是姊姊,那天他更是气恼,见灶口搁着把小铁铲,便抓起来去打姊姊。铁铲搁在火炭边,烧得通红,正烫到姊姊左脸,烧出一大片疤,破了相,后来只能嫁给个穷跛子。杨戬在宫中得势后,每年都要差人去给姊姊送些钱物,却从不愿见姊姊的面,他不愿看那伤疤。如今,姊姊也已过世,这世上便再无牵念了……杨戬心中升起一阵孤怅。但迅即想到,当年即便在家中,自己也时常孤单无助。有亲无亲,其实并无分别,都难逃一个孤命。

这时轿子经过香染街口,一群人围在左街口听人说书。轿窗外一个老者叹息:“人人尽道善心好,几人曾得善心报?”

杨戬听了,鼻中不由得哼了一下。世人便是这般,时时都在计较善恶得失,你少我一豆,我多你一枣。却不知,善恶只是自家事,得失皆由强弱来。譬如人遇见狼,那狼食人哪里会分你善或恶?除非你变作猛虎,将它吃掉。如此简截道理,愚人却至死不觉。

这时,另一个老者接着又叹:“真恶昭昭路人指,伪善暗暗己心知。”

杨戬鼻中又哼了一下,又是无用之语。世上哪里有心露于外,全然无遮无掩之人?即便孩童,三两岁便知畏忌与讨好,这一畏一讨,便是藏真饰伪,此乃天性,人人皆如此。可愚人偏偏只许自家如此,容不得旁人也这样。人生于世,本就是一场彼此猜谜之戏,愚人不去磨砺自家眼力,只知怨叹责骂,合该一世被人欺。

他正想着,轿窗外又传来一个苍老声音:“无根亦无凭,无辜转无情。”

这话听着有些滋味,他不由得扭头望去,帘外是个老者身影,腿脚不便,略有些跛,不知有何经历,发出这等感慨。细味此语,杨戬竟生出些同感。自从离家入宫,不但身体失了根,人也再无依凭。如同一只小雀,折了翅膀,被丢进狼窝,唯有凭自家单薄之力拼命应付。久而久之,这心如一块石头沉埋湖底,谁也瞧不见,谁都休想动。

这时一个中年男子忽然在轿窗外说了句:“瞒得世人眼,难欺天地心。”

杨戬看那男子快步走过,似乎在生闷气,那句话也说得极重。他听见,本想笑,心里却又一动,不由得琢磨起后半句,难欺天地心?他抬眼望向天际,帘子遮掩,天瞧着昏蒙蒙,只在锦纹间透进些光线。上天果真有眼有心?这疑问他想了半生,也并未知晓。即便有,又如何?监看我、惩戒我?若真有惩戒,八岁入宫那年,我已得了惩戒。八岁孩童有何罪孽,要受那等割体残躯之刑?还有哪般惩戒能比之更酷虐?他不由得冷笑一下,心里随之腾起一股愤意。

轿子经过孙羊正店,店前有许多人,轿窗外一个中年男子喃喃说了句:“读罢圣贤书,来做欺心事。”

不知是哪个读书人得罪了他。杨戬也素来最厌那些士人,有几人真信自己所读之书?不过是舞文弄舌,拿来谋官谋利。倒不如那些无知无识之人,话粗行直,易使易用。不过,他旋即想到自己读《孝经》。

十二岁那年,正是因读那《孝经》,让他得入迩英阁。那两年,那个叫朱瓒的同班,伙同几个恶伴日日欺凌他。他实在受不得,却又斗不过、逃不开。同班另一个小黄门因能读书识字,被选入迩英阁。朱瓒强迫姚辛第二天给那小黄门饭里下巴豆,姚辛偷偷告诉了他。姚辛跟他一样瘦弱,是他在宫里最亲近之人。他听了,顿时想到自救之计,忙劝姚辛莫要违抗朱瓒。夜里,他趁姚辛睡熟,偷偷走到宿院角上那丛花草边,挖出一瓶毒药。那是他从御药院偷来,埋了几瓶,以做防备。他用半夏粉调换了姚辛袋里的巴豆粉。第二天到了饭时,他早早赶到厨院,见姚辛正在剁肉,他怕那半夏未必周全,便要过刀,替姚辛剁肉,剁过之后,肉端了进去,却把刀留在案上。

如他所愿,姚辛在饭里下了药,那小黄门中毒发作,果然抓起旁边那把刀去砍人。杨戬原想姚辛会紧忙说出朱瓒主使,谁知姚辛说得迟了,竟被砍死。好在朱瓒也被砍成重伤。杨戬一直在旁边瞧着,惊怕得指甲几乎将手心掐破。见到迩英阁墨监进来,他才醒转,忙走出院子,躲到墙角树后。听到墨监脚步声后,他大声诵读起《孝经》,这是他唯一会读之书。入宫头几年,他时时思念父母,读《孝经》是盼着母亲亡灵和几百里之外的父亲能听到。他不知道父母是否听到,至少那墨监听到了,并选他做了小墨侍。

唯一之憾,他没有料到姚辛会死。但他想,姚辛不但瘦弱,又无机变,即便那天不死,恐怕也活不得多久。这便是一人一命,弱者命短,强者寿长。

这时轿窗外又传来一个中年男子声音:“对面暖如春,背后毒似针。”

杨戬听到,顿时有些不快,心里道:不怪自家愚蠢不当心,遭人暗算,吃了苦头,又做这无益之怨。若想公道,只能自家拼力去争,怨骂哪里怨骂得来?

轿子经过东水门税铺时,路边一个中年男子牵着个孩童,那孩童嫩声念了句:“任尔顽石重似天,弱草随春不随命。”

这句好!杨戬望向那孩童,却看不清面容,只隐约见到一个瘦小身形,和自己初入宫时年纪差不多。杨戬不由得赞道:这孩儿有志气,能成大器。

轿子穿进城门洞前,门墙边一个男子忽然叹了句:“纵有万般理,问君可忍心?”

轿子里接着便暗下来,杨戬胸口一闷,心里不由得答道:有何忍不忍?该行必得行。我若不忍心,便被人忍心!

片刻后,眼前一亮,轿子出了东水门。左边又传来一个男子话语:“恶意火中烬,私心血写成。”

杨戬舒了口气,心想:“人出生时便在血泊中,一生性命也得血来供济,没了血,便没了命。不用血写,难道用墨写?那墨写成的文字,不过是粉饰自家、欺瞒后世,哪里有几句真实?便是孔子做圣贤,不也出自私心?若没有私心,圣贤或盗贼,何须分别?  这世间,私心皆同,不同处只在私心所向。有人好这个,有人爱那个,如此而已。至于善恶,也不过是私心判断。合于己心便是善,不合己心便是恶。哪里有通共之善、齐一之恶?”

杨戬心潮有些翻涌,却又听见护龙桥栏边传来一句:“只身世间过,为君一留情。”

他听了,心中一动,不由得想起当年那墨监。那墨监选了他去迩英阁,却对他极严苛,无论日常言行,还是洗砚磨墨,一丝一毫都不许差错。他睡在墨监宿房外头的小过间里,连他的睡姿,墨监都得严教。偶尔哮症发作,夜里鼻息重了,那墨监都会下床出来,抓起鞋子将他打醒。而他向来行动比旁人迟慢,因而时时都挨责骂,让他觉着这墨监像是自己父亲一般。他从来不敢稍有违抗,只一心尽力做好。勤苦三年,才学会全套侍墨礼仪规矩,渐渐合了那墨监的意。那墨监却仍不肯点一回头,更未赞过一个字,只让他在后头照管笔墨,从不让他去阁中。三年间,皇帝虽时时去迩英阁听讲官侍读、与朝臣议事、赐功臣御书御筵,他却从未见过一眼。

那年秋天,杨戬发觉墨监有时深夜会偷偷出去,他先不敢动,见墨监出去得多了,便下床悄悄跟在后头。那墨监出了迩英阁边门,拐到崇政殿后墙角一座假山处,似乎将什么对象塞进了石洞里。他忙先回去装睡,等墨监回来,睡到后半夜,听墨监睡死,才悄悄出去,到那假山石洞里一探,一块石子下压着一张纸条。他忙揣了起来,第二天偷偷打开一瞧,纸上写着:高太后属意十三子。

杨戬看了,顿时想起那一阵神宗皇帝病重,阁中内侍时常私下悄声议论继立之事。墨监这纸条自然是向外头传递继立内情。这是天大之事,也是天大之罪。他顿时有了主意。迩英阁中笔墨纸砚各有所司,笔纸砚三监手底下均有几个侍从,墨监却只收了杨戬一个侍从。墨监一去,急切间难寻其他通习之人来任此职。

杨戬便藏起那纸条,去威胁那墨监,要去告发。那墨监脸色大变,却强作镇定,压住声气问:“我教你三年,你竟不肯留一丝情?”杨戬想到离家入宫那天,父亲立在门边望着他,眼中冷沉沉,未说一个字。等他上了车,从车窗回望时,父亲已进了门。于是,他望着那墨监,摇了摇头,便转身离开。等他走了一转,再回去时,墨监已经悬在了宿房梁上。他也顺利升为了墨监。

回想此事,杨戬鼻子里又嘲哼了一声,留情?留来何用?不过是多一块绊脚石。

这时,轿窗外又有人念:“欺人者自欺,噬人者自噬。”

他扭头一瞧,是个中年汉子,身穿旧布衫,将头伸过来,似乎在朝轿窗里窥望,随即又慌忙转开。杨戬顿时警觉,瞧这中年汉子,不过是粗蠢农夫,为何会念出这等语句?而且像是特地来念给他听。

他再一回想,这一路所听那些语句,都非寻常说话,似乎皆是有意凑近轿窗,来念给自己听。尤其这一句,显然是来警吓。难道他知道轿子中是我?

杨戬忙又转头去瞧,轿子已经走过,再瞧不见那人。不过,看那汉子身形神态,应非刺客。他正在惊疑,又有个人凑了过来,身形极瘦弱,瞧着也是个农夫。这人靠近轿窗,一边斜眼朝里窥望,一边低声急念了句:“仇总记,恩偏忘,又何声声诉公平?”

杨戬不由得一颤,那瘦汉子却已转身走开。杨戬顿时确信:这些人说这些话,绝非偶然,显然知道坐在轿中的是我。

杨戬胸口顿时紧闷,他忙急呼了两口气。又一个盛年男子装作行路,靠近轿窗,念了句:“若是平生无亏欠,缘何此时顿无言?”

那人念罢,随即离开轿窗,转身走到桥栏边。看衣着神态,似乎是乡里富户。杨戬忙要开口唤窦监来捉住此人,可旋即想到,即便捉住此人,他只是念了一句话,并无其他罪证。这些人应当是受人指使,自家恐怕都并不知晓其中之义。何人指使?我出宫时那般腾挪遮掩,他竟仍能寻见我,并安排这许多人等候在这里?他意欲何为?

多年以来,杨戬从未这般惊慌过,呼吸越发紧促,胸口不住起伏。这时,又有一个身影走近,念了句:“世间安有瞒天术?只是未到点破时。”

杨戬越发坐不住,想要唤住轿夫,但此时停住,恐怕更危险。至少目前看来,那幕后之人尚不敢轻易动手,只是使人拿言语来威吓。他想掀开帘子,看清楚窗外那人。手刚伸出,迅即停住。窗外之人未必确信我在轿子中,不可自行暴露。

他刚将身子靠正,窗外又响起一句:“争得万般赢,终有一回输。若问公不公,答已在问中。”

杨戬鼻中闷哼了一口气,胸口越发憋闷,手不由得颤起来。

这时轿子已行过护龙桥,桥头边一个瘦高身影匆匆念了句:“偷来又还去,孤寒一梦空。”

杨戬听到,喘得越发重急。这些语句绝非寻常诉冤泄愤,一句句,冷箭一般,像是要往自己心底里射。什么人?意欲何为?他大口喘息,急急寻思。

然而,窗外并未停止,一个又一个人凑过来,一句接着一句传进轿窗:

“世间尽多无奈人,无奈却非尽无辜。”

“借得他人错,来掩我之过。冤冤叠相胜,苦苦自成囚。”

“伤人实伤己,他悲即我悲。”

“怨天怨人怨命,自拘自囚自困。”

杨戬胸口如同被烂絮不断填塞,脑仁一阵阵剧跳,不由得恨骂起窦监,你在外头竟没有察觉?旋即他又懊丧想到,只怪自己怕轿中气闷,窗扇又有铁网拦护,便吩咐窦监,莫要使人挡住轿窗。而那幕后之人行事高明,只叫这些人装作行路,念罢一句,迅即离开。今天清明,路上往来人极多,窦监和那几个侍卫哪里会起疑?

轿窗外,又接续传来各般话语:

“己心只为己心明,灯枯何必怨夜深?”

“占尽天下理,途穷叹伶仃。”

“天理可逃,亏心怎填?”

“万夫之勇尚白发,百年孤身横几时?”

杨戬听了后头,顿时恼怒起来,你问我百年横几时,我如今年纪才半百,我便再横几十年给你看!他不由得挺直身子,不住喘息着,等候敌人来攻。外头说一句,他心里便怒答一句——

“进得一阶荣,损却三分宁。步步无穷已,魂魄何所归?”

呆话!谁不是一生拼力,到死方休?我魂魄无归,尔等便有所归?

“恩恩从来重难承,怨怨自古易相生。”

愚话!施恩者自施,与我何干?他若施恩图报,便是与我做买卖。买卖有亏有赚,人蠢笨,合该亏!至于怨,犬儿被踩痛都要反咬。伤我者,我为何要饶过?

“唯见眼前恨,谁记当年情?”

蠢话!今日被火烫了,自然恨火,难道还要口口声声感念——火可照明——火可煮饭?

“曾经多少同路人,如今唯余一孤身。”

酸话!谁不是孤身来、孤身去?

“从来情深人难解,明月孤心独往还。”

妇人语!自家生,自家死。自家命,自家担。要何人知?要何人解?

“心中一点暗,眼前唯见黑。”

自欺之语!难道心中一点明,眼前便无黑?

“一言风推水,一举坡滚石。善恶一粒种,良莠万亩田。”

狂话!我身至这等高位,也不敢道,一言一行便能倾动天下。活到如今,唯有“括田令”还算得有威力,也才延及数十州县。若真是如此,人人都做得天王了。

“自古饕餮称猛兽,终有食尽自噬时。”

腐儒语!饕餮哪怕自噬,也先已饱足。强过那些野犬,终日寻食,难得一饱。

“当初唯见青云路,眼前空悲落日昏。”

无能之语!落日有何可悲?日头每天升、每天落,英雄常见其升,庸才常叹其落,无能之人才发这等无用之悲!

他斗了一阵,有些气紧力乏,身上也挣出汗来,却丝毫不肯示弱。幕后之人是想拿这些话语来激恼我,令我乱了阵脚。我杨戬是何等人?若是些许话语便能击倒,也走不到今天这地位。他见外头仍不断有人来念话,便尽力提气,昂然再战——

“层层染得面目非,对镜可识当年心?”

当年有何心?不过是整日巴望着父母能多些爱怜。可最终望来什么?

“妄将利心认己心,身到险滩恨急流。”

他听了,不由得一笑:即便我未入宫,终还得为衣食财货奔波,哪怕急流险滩,也只能硬心奔冲,世间哪有无风无浪之地,任你长停久歇?

“吞钩鱼不知,欢尽愁无尽。”

只有蠢鱼,才见饵便吞。我乃渔翁,只尝鱼鲜。

“苦经人世暗,何日重见天?”

这人间并非今世才暗,我便是自家天日,明暗皆由我定!

“道是无奈实因懦,残却此心只剩寒。”

一命自担,一路自择。只凭己意径直行,何须尔等说勇懦?哪怕寒透天下心,我自春风长高卧。

“逆流曾伤风波恶,回身翻作掀浪人。”

他又哼了一声:我若不掀浪,坐等汝辈掀?

“重以承命,其倾也危。”

这句他没听清,略一回想,才大致明白,不过是说身居高位,一旦倾覆,自然危于常人。他笑了一下:危又如何?在山顶栽倒,总好过在山底被压!

这时轿子已行至榆疙瘩街口,外头越发喧闹,四处嗡嗡鸣响。日头高照,天气暖热,烘得各般气味越发熏人。店肆里油烟腥膻、人身上粉劣汗酸、驴马牛骡粪臭……混作一处,不断涌来。轿中又窄仄,那热闷熏臭将他团团围住。他额头已经冒汗,浑身一阵虚乏,心又重跳起来,他不由得拽开了衣领,长呼了几口气。

轿窗外的话语却仍未歇止,随即又传进一句:“借我胸中痛,夺人眼前欢。轮转何可极?轧轧苦无边。”

他闷“哼”一声:狗夺肉、人争利,自古便是这般,的确苦无边,但生而为人,谁能跳脱?

“身非顽石心非铁,何苦冷面自僵持?”

他苦笑一下,生做一块顽石生铁倒好,便不必这般辛苦。

“曾经罹此痛,何忍观彼伤?人间变鬼域,尔又逃何方?”

他浑身躁闷,耳边无数声响,热潮里各般熏臭,这人间原本便是鬼域,我往哪里逃?尔等又能往哪里逃?

“一念杀心动,从此万劫生。”

杀不杀,人终得死。动不动,这劫难哪有终止?

“心同此伤不知怜,何怨人间彻底寒。”

他重重喘息,闷闷回答:我虽不怜,却也从未怨过。

“暂为世间客,滚得一身尘;天青洗眼望,几曾见云停?”

他听了,不由得向天际望去,天光被帘子遮住,仍旧昏蒙蒙,却从缝隙间漏进一些细光,银针一般,极刺眼。他忙闭起眼,仰头靠在壁板上,胸口重闷无比,像是被丢进了一口蒸锅中,锅里蒸煮着各般腥臊污秽。他忽然极渴念清凉夏夜里那颗北极星,闭着眼极力去寻,昏昧胀闷之间,哪里寻得见一点儿亮光?

这时,轿窗外又传进一句:“乌云憎其暗,却遮明月光。徒以人之惧,来掩我之慌。”

他听了,顿时有些慌起来,猛然忆起当年净司那个伙伴邓六,那张惊惧之脸又浮现在眼前。当年他升任墨监,终于得见皇帝,却非神宗皇帝,而是九岁的哲宗小皇帝,那小皇帝因贪耍负气,打碎了一只砚台,那是神宗皇帝最爱的一方鱼脑冻端砚。小皇帝怕被高太后责骂,随口便将错归到杨戬身上。杨戬哪里敢说一个字?旋即被贬去南班净司倾倒粪桶。他有哮症,那臭气熏得他时时窒息,他却拼力熬炼,不愿沉陷于这污秽之地。

他知道无论何等卑贱职任,都离不得智巧才干,他便处处留心,想出许多改进之法:如给粪桶加上木盖,一半死,一半活,便于掀开、倾倒,又可挡住臭气;为让各院准时出来倾倒粪水,免于过早等候,或过迟错过,粪车到之前,他先行一步沿门敲动响木;为避免粪水溢洒,粪车下用油布兜住,每到一座院门前,先铺上一块毡布……虽只是区区粪役,他也迅即在同班中露出头角。

他是从北苑来,一心要回北苑去,唯一之途,是先进北苑净司。他趁收粪,偷空儿溜进当年那个厨院,趁黑挖出一瓶毒药,而后等待时机。和他同一拨那个叫邓六的,与他最亲近。但邓六性直心急,因受不得北苑那班人傲横,几回起了冲突,险些动手。有天夜里,邓六出去净手,他也随即跟出,从怀里取出那毒药,撒进北苑清洗马桶的大木桶中。那天,北苑后宫发觉马桶上有毒,内司立即来查问。他趁人不备,偷偷将邓六唤到后边井边,一把将邓六推进了井里。邓六倒栽入井时,扭头惊望了他一眼,那眼中,恐惧之外,更有无限惊愕。那是在问:“为何?”

为何?杨戬忙睁开眼,邓六那张瘦长脸不见了,眼前只有蒙铁网的轿门,边缝间射进一道耀目阳光,刺眼一晃,他忙又闭上了眼。耳边仍旧喧噪不歇,浑身已经闷蒸出汗,胸口更是坠了块石头一般。他急急喘气,心里愤愤答道:为何?为命!你到死都不过是个粪役,我却不是!

这时轿窗外又传来一句:“为献一点欢,寒伤十里春。”

当年那花匠的脸忽又逼现眼前。那花匠招他进到后苑花圃,教他种花培植之艺。宫中只有那花匠会培植绿牡丹,他先不肯教杨戬。杨戬也并不强求,只尽力小心,勤加习学。那老花匠渐渐放了心,认他为义子,将绿牡丹培植秘技也传给了他。那年春天,杨戬培植的绿牡丹终于结了花苞。这之前,他已发觉,花圃圃监私藏蔡确禁诗,而那老花匠因那寿宴绿牡丹,深得高太后赏誉,自恃其宠,时常顶撞圃监。高太后寿日那天清早,杨戬趁圃监去查看老花匠绿牡丹,溜进圃监房中,从那本佛经里偷走那纸禁诗,又在封面上留下个泥印,而后去花苑偷偷割断了绿牡丹主茎。老花匠果然怪罪到圃监头上,两人争执起来,一死一贬。杨戬却端出自己那株绿牡丹,因而升为了圃监。

那老花匠撞到石阶时,杨戬躲在旁边一株丁香花树后。老花匠倒在地上,头顶冒血,却一眼寻见杨戬,那目光毫无怨疑,反倒似乎有些牵念不舍。而那张尖瘦老脸像映在眼前,杨戬忙睁眼,伸手去挥了几挥,那张脸才消失不见。

轿窗外又低低响起一句:“无心未必安,有悔方得宁。”

悔?有何可悔?你那时年近六十,已到该死之期,我却正年轻。你挡在前头,我如何向前?

“一静破百劫,无事即得安。”

哼!我若停手,不出三个月,必定会被贬到几千里外,受那流离劳役之苦。到那时,除了欺我、辱我、打我、踏我的,有谁肯念一句慈悲?

这时轿子已行至虹桥口,桥上人多,轿子停了下来。窗外呼喝叫卖、嬉笑争闹之声,蜂窝一般,将他围在核心。日头已升至顶上,烤得轿子内越发烘热窒闷。各等气味更是混作一股腥臊臭气,不住向他滚滚扑来。他烦躁至极,不住喘息。

窗外却又有人念道:“逃得万里险,终有一时疏。”

他一眼瞥见帘外一个食摊,摊边一只小炉里冒着火焰。看到那火光,他心里一痛,想起了自己父亲兄弟。他作伪证,让哲宗孟皇后被贬;又进献春药,让哲宗皇帝纵欲速亡;最后,暗助端王,献宠向太后。端王顺利继位,自己也由此飞升,管领内苑。那年,他二十八岁。功成之后,他才头一次生出回家之念。回去才知,他家已迁居州府,父亲康健,两个兄弟都已成家生子,三代人合居共爨,一同操持一间生药铺。老老少少,亲亲睦睦;男男女女,恩恩爱爱。自始至终,无人提及,正是靠了卖他的那五十贯钱,他们才开了这间生药铺。他见那宅院窄小,便替他们置买了一座大宅院,瞧着他们搬进去,个个欢天喜地。他父亲更感慨道:“我杨家总算兴旺起来。这等宅院,子子孙孙,十几代都住得下。”他听后,似乎隔了二十多年,又被狠割了一刀。回到宫里,立即差了一个心腹黄门,去宫外密寻了一个泼皮,赶去拱州,趁深夜人都睡死,一把火将他的家人全都烧死。随后,他除掉了那心腹,又催逼拱州官府捉住那泼皮,将其处死……

这算是一时疏忽?当日若留下一个亲人,日后便会有埋我祭我之人?他冷笑了一声,亲父尚且为钱卖我,那些侄儿,哪里会有丝毫留念?

这时轿子重又一动,前头略略斜起,缓缓上了桥。轿窗外又传进一句:“纵使争出群山头,终归一丘荒草间。”

杨戬猛然想起家乡那座土丘。他得回那片墓田,已打算好,自己死后便埋到那土丘上。然而,自己无子无嗣,宫里宫外,虽有无数人想认他为父,可一旦身亡,那些人必定一哄而散。谁肯耗神费力,将你抬埋到那里?即便埋到那里,又有何用?不过数年,坟丘便被雨水冲垮,被牛羊踩踏……

轿窗外又有人念:“发心之处即归处,一念寒生万里冰。”

他听了,身心一阵虚乏。仰头靠向壁板,望着轿顶那层铜皮,上头映出他的倒影,昏暗中,一张苍白面孔,不住摇移扭晃,如同被人倒吊在半空。他一阵晕眩,几欲呕吐,忙垂头闭眼,剧烈喘息半晌,才略略松释一些。睁开眼,见河岸边一带柳影隔帘闪过,他忽然记起幼年时,母亲牵着他去田间玩耍,那时刚开春,田头生了许多青嫩新草,母亲一棵一棵教他认,这是蒲公英,这是车前草,这是荠菜……

正在出神,轿子忽又停住,前头传来窦监喝声:“快让开!”

杨戬心里一紧,猛然想到:那些人难道要在这桥顶行刺?随即,河中、两岸响起一阵阵惊呼。他忙透过帘子向外望去,隐约见一只大船正驶到桥下,桅杆却未放下,眼见着便要撞向桥梁。杨戬越发慌起来,周遭一片大乱,那些人正好趁乱下手。难道这大船撞桥也是幕后之人有意安排?

这一慌,他胸中越发窒闷,几乎喘不过气来,哮症怕要发作。他忙从怀里取出常备的药瓶。这时,喧闹声中,又听见窦监在轿子前头怒喝。他身子猛地一颤,忙掀开轿帘,将脸紧贴在窗边,向前尽力瞅望,只见对面拦轿之人骑匹高马,身穿绣服,样貌极残狠。马前有两个粗悍随从,挥臂舞拳,正欲冲过来。他胸口越发紧促,终于来了,终于来了……他闭上眼,不愿再看,大口喘息起来。可这时,忽听见马上那男子高声念道:“咬牙攀上最高枝,转眼春去近危时。”

随即四周哄闹声越发震耳,无数暴喝、惊叫、怪嚷,更有许多敲打声、奔跑声、杆棒声、金刃声、撞击声……一起向轿子冲奔而来,震得杨戬耳鼓欲裂,胸口更是胀闷欲爆……轿子忽一震,随即倾侧摇颤起来,他手一软,那药瓶跌落到了脚边。

他眼晕神迷,见四周不住旋转,轿壁似已被外间怒气冲破,无数怨怒农汉,卷荡尘土粪灰;无数凄怨恶鬼,鼓动污涛血浪,一起向他围涌过来,将他卷困在中央。他拼力挣扎,却呼不得一口气,喉咙嘶喘半晌,眼前渐渐漆黑。他知道自己将死,心底猛然一惊,又生出一股气力,怪嘶一声,奋力睁开双眼,慌忙伸手去抓寻那药瓶。手指刚摸到药瓶,四周忽然静了片刻,轿窗边随即响起一阵吟唱声:“春来窗外一枝柳,雨过船头百里青……”

听到这歌,杨戬浑身猛地一颤,顿时呆住。恍然间,似乎回到幼年,哮症头一回发作,自己被母亲抱在怀中,一遍遍听母亲吟唱这《柳枝词》:“低声问儿何处去,儿言白云那边行……”他听着,不由得停住手,闭起眼,嘶喘着唤了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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