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乾
至健而易,至顺而简。故其险其阻,不可阶而升,不可勉而至。
——张载《横渠易说》
陆青极懒,懒得连眼皮都不愿睁。
他足不出户已近一年,独自在那西郊小院中,备好米麦薪炭,后院种了一畦瓜菜,自家造了两大缸姜豉酱菜。他只爱睡觉,每回睡前,都先烧起一大锅水,再煮一碗青菜面,吃过后,将自己那片小宅院里外清扫一遍,用帕子将屋中桌椅抹拭干净,再把床铺铺展平整,最后将烧好的水倒进浴桶中,慢慢沐浴一番。宅院身体都清净后,这才上床,舒舒坦坦酣睡一场,一觉能睡两三日。睡着时,浑身一丝都不动,也不做梦,睡得如同一棵树。
醒来后,再煮些白饭菜蔬,就着豉酱慢慢吃过,便静坐檐下一张竹椅上,看院中那株梨树,由枯而芽,由芽而叶,由叶而花,由花而果……看得久了,那树上每少一片叶,他都能发觉。
他这懒来自于厌。人人都巴望能借他的眼,看清自家的前程运命。他却看了太多悲喜欢愁之心、吉凶福祸之命,就如独坐于大筵中央,万千菜肴密布四周,长年累月络绎不绝,哪里还有丝毫举箸之欲?何况人非佳肴,坦然从容和美之人何须问命?来寻他的,尽是怀揣心事之人。人心一旦被缠缚,不但面相难看,心里更是积了诸般烦闷、焦忧、愁苦、煎熬……一眼望去,污泥深潭一般。看得多了,哪能不厌?让他不时生出悔意,不该习这相学。
九岁那年,他流落于杭州,有位相师一眼瞅见他,当即便说:“这孩儿眼里有毒。”却不知,他那眼中之毒,来自这世道人心。
三岁不到,陆青父亲便已亡故,留了数百亩地。他娘还算强干,独自带着他,将家计料理得停停当当。亲族乡邻们也都亲善,时时过来帮扶。却不知,那些人全都盯住了那片田。他一个伯父为首,先捏造他娘偷人,继而说他并非本家血脉,闹到了县衙。没有凭据,他们便生造出来。他娘被逼得夜里偷偷投了河,他也被逐出了家门。
那年他七岁,心里发了个狠誓,要将这些仇人一个个杀死。他去一家酒肆厨房偷到了一把尖刀,时时留意那些仇人。过了一年多,他终于撞见了一个报仇之机。他那伯父带着五岁的幼子来县里赴宴,夜里回去时,吃得大醉,倒在了麦田边。他一直悄悄跟在后头,见那伯父倒下,忙赶上去,一把推开幼弟,拔出刀子,准备戳烂这条豺狼。那堂弟顿时哭起来,叫着“哥哥”,拽住他的衣襟,大声哀求。他刀子连举了几回,都下不得手,只能恨恨离开,边走边不住抹泪,连声恨骂自己。
哭过一场后,对这人世,他便已心死。
他野犬一般,在杭州街市间游走。饿了,也不愿向人乞讨,能捡则捡,能取则取。挨了打,也并不觉着如何,抹抹血,继续走。捡寻不到,他便饿着,能饿两三天。走困了,便在街边檐下铺开一条毡毯,这是他从家中带出来的唯一一件东西。他极爱惜,每天睡过后,都要将灰掸净。
一年多,他一个字都未说过,直到那位相士瞅中了他。
那相士追着他,追了许多天,求他拜自己为师。他却毫无兴致学任何本事,并不睬那相士。那位相士便四处去打问他的身世来历,而后又寻见他,问他:“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些害死你娘的人为何那般恶?”当时他正嚼着捡来的半块饼,心里略略一动,但随即想,恶便是恶,哪有来由?即便有,知道了又能如何?于是,他又继续边嚼边走。那相士又跟上来问:“你不愿想那些恶人,难道也不想知道你娘为何会忍心抛下你?”他顿时停住嘴,脚也再迈不动。
这桩事,陆青心里头问过无数回。让他心冷的,并非那些恶人,而是他娘。在他娘心中,那些恶人恶行,以及加给她的那些恶名,都胜过这个儿子。
陆青望向那相士,见相士眼中满是殷切,便点了点头。
于是,他跟随这位相士,四处游走,东至登州,南到广州,西达成都,北及河间。十来年间,行踪万里,阅人无数。
那位相师并非寻常卜卦谋财之徒,他精通望气古法,观人不重皮肉外相,而是看人意气、神态、音声、姿势、动作……由这无形之气,查知心性、禀赋、气度、格局,从而断定运命之高低、顺逆、深浅、薄厚。
这相学,一要历世深、见人广,二得心眼净、神气宁。陆青原本就已心冷,经见了这许多山川风物、人情物态之后,便越发通脱,难得有何牵念,更不被俗欲缠陷。到十八九岁,他已学成那套望气相人本事。一个陌生之人,略打量片刻,便能道准七八分。
他也已经明白,他娘为何会忍心抛下他。这世上之人,大多被一些物事死死困住,终生都挣不出来。他娘则是被一个“净”字困死。他娘极爱干净,见不得一点儿污迹,家中备得最多的是各样帕子,不但擦嘴、拭脸、揩手、抹脚各有帕子,擦门、擦窗、擦柱、擦桌、擦凳、擦柜、擦镜、擦锅、擦碗、擦盏……都各归其类,所有帕子用过后,都立即得洗净,丝毫不容污乱。而相比于这些器物之净,他娘视名节之净,则更胜过性命。名节不似器物,一旦受污,永生都难擦拭干净。杀他娘的,不只是那些恶人,更是他娘这憎污之心。
明白这些后,陆青再不怨恨娘,反倒生出几分哀怜。这哀怜不但能让他娘魂灵得安,也让他自家得以松释。
十年前,那相士带他到了汴京,又见了许多贵戚重臣、富商名儒,他眼力越发通透精准。没过两年,那相士病故,陆青便承继其业、自立门户。几年间,便在这京城立起“相绝”的名头。
他原本住在城中,寻他之人,日日候满在门前。他却越来越倦于这营生,只得不断提高相费。一般卦师,相看一回,至多三五十文钱。他起初便是三百文,后来升为五百文,求相之人却仍增不减。他又升至一贯、三贯、五贯,每日仍应接不暇。他索性加到一百两银子,这才略略清静了些。他的名头却由此越发神异,来相看的,尽是尊贵巨富之人。这等人,大多自视极高,名为请教,实则极少能听进逆耳之言。
人求他是为算命,可这命哪里算得来?即便能算准,某人某日注定被某片瓦砸死,你让那人躲过此灾,此人命便改了。他命一改,自然会波及身边之人,这些人之命相应都会改,由近及远,世上所有人之命,都将因这一片瓦而改。这些人反过来,又会波及最早那人,那人命运也将再度改变……这只是一人一瓦。再多一些,其所波及不知将会繁杂纷乱到何等地步。
陆青这相学,并非算命,而是察人。由人之形,观人之神,查人之心,判断此人天性凉温、器量宽窄、心境明暗、禀赋厚薄、气质清浊、智识高低、心思粗细……从而得知此人行事高低、功业大小、处世难易、遭际顺逆等。如同相马,只能判定马力之健弱、快慢、长短,哪里能断言这马命之好坏、寿之短长?
若想改命,唯一之法,是改变自家心性。但所谓本性难移,若非大智大勇之人,哪能轻易改得了自家性情禀赋?即便陆青明白指出其心中症结,绝大多数人也依然故我。心性不改,自然行事不改;行事不改,哪里能改得了命?
因而陆青越发厌倦,他原本就无心浸染这人世,又不愿违心敷衍。
有回,他偶然进城去到孝严寺,遇见了寺中住持了因禅师。闲谈间,竟与了因禅师有些旧缘。了因禅师原本在拱州出家,陆青的祖父则是那州里富商。了因禅师见睢水上下几十里地只有两座旧木桥,便立志化缘,修造十座木桥。他寻到了陆青祖父,陆青祖父为人豪侠仗义,在外行商许多年,正打算卖掉田产,回江南家乡,便一力承担下这桩善举,卖了帝丘那片田,将四千贯钱全部拿来资助修桥。
了因禅师与如今汴京作绝张用的祖父相熟,便从京城请了张老作头来督造桥梁。没想到才开工几日,便惹出一桩官司。陆青祖父因一向瞧不惯草药杨家欺压穷苦佃农,便将那块田卖了两道。头道钱捐给了因禅师,二道卖给了草药杨家,钱则自家卷走逃离。了因禅师到处寻不见陆青祖父,心中不安,便去皇阁村草药杨家,打算商议一个妥当法子。快行至杨家时,见一个孩童从院里跑出来,转到侧墙根下,把一样东西压到一块石头下面,随即跑回了院子。
了因禅师有些好奇,走过去搬开石头一看,竟是陆青祖父那第二道田契。了因禅师犹豫半晌,怕善桥造不成,终没能克制私心,便揣起了那张田契,紧忙离开。
那十座桥顺利造好,了因禅师却心怀愧疚,便离开襄邑,做了个行脚僧,四处游方行善。多年前,他身体渐衰,才来到汴京,在这孝严寺做了住持。
前年,了因禅师圆寂,让徒弟转交给陆青一包东西。陆青打开一看,里头是几本册子和一封书信,均是了因禅师手迹。陆青先读了那信,了因禅师嘱托他寻机设法劝解救拔宫中太傅杨戬。陆青读后,不由得诧异而笑。然而,等他读完那几本册子,却再笑不出来。
了因禅师负疚于自己当年所为,那心病始终横梗于心,后来无意间得知,草药杨家因被骗买那块田,家道败落,次子杨戬入宫做了内侍。他推测年龄,那张田契正是杨戬藏到院墙外石头下的。
了因禅师深知因果,得知这消息后,越发惊惧愧惭。他见佛经中虽反复言及因果,却未有哪一部细述过因果变化。他便回到襄邑县皇阁村,从头细细追寻那假田契在杨戬身上所造因果。他寻访到杨家邻人故旧,拜问过杨戬姊姊,又一一寻见了几位宫中老内侍,前后耗费数年工夫,细细写下杨戬这五十年生平所为。
杨戬兄弟三人,他排在中间,自幼便被父母轻视。因那假田契,家败之后,他父亲将他卖入宫中。到了宫里,杨戬被分到御药院,任清扫之职。他沉默少言,只和一个叫姚辛的小黄门常在一处。姚辛在厨房做杂活儿,每日饭时,由姚辛给众人舀饭。另有一个小黄门名叫朱瓒,性情强横,又会巴附上司,时常借势欺辱他们这些瘦弱者。
杨戬十二岁那年,同班的一个小黄门因识得文字,被迩英阁墨监选去做小墨侍。朱瓒见那个小黄门升进,气恨不过,从御药院里偷了些药,强逼姚辛第二天给那小黄门投到饭碗里。那小黄门吃了那饭,肚子顿时烧痛起来,一眼瞅见姚辛神色不对,便知自己被下了毒,正巧旁边案子上有把剁肉刀,他便抓起刀去砍姚辛。姚辛被砍死前,大声说出朱瓒,那小黄门又去砍伤了朱瓒。那墨监见小黄门被毒死,出了院门,正巧听见杨戬在角落里背诵《孝经》,便将杨戬带去做了墨侍。
朱瓒被砍成重伤,因年纪小,未被处斩,撵逐到瑶华宫清扫茅厕。那瑶华宫在皇城外,是贬逐后妃之地,如今哲宗皇帝的孟皇后仍废居在那里。了因禅师寻到朱瓒,从朱瓒口中得知,当年朱瓒偷的是巴豆,想让那小黄门腹泻,捉弄他一回,并未想毒死他。不知为何,姚辛竟换作了半夏。半夏能令人变哑,重者致死。可姚辛只在厨房做杂活儿,从未去过御药院,更偷不到毒药。此外,那天饭前,姚辛本在剁肉,杨戬过去帮他,姚辛便去做其他活计。肉剁好后,送进了厨房,刀却留在了木案上。
了因禅师在册子上记道:杨戬生于草药之家,自幼识得各般药材。入宫又于御药院当差,极易盗得半夏。姚辛与杨戬交好,下药之事,杨戬事先知否?留刀于案,诵《孝经》于院外,巧合乎?十二岁少年,能有此心机?
杨戬到了迩英阁做墨侍,三年后,那墨监自尽身亡。杨戬替了他的职任,升作墨监。
了因禅师寻到那墨监宫中一位老友。那老内侍已经年过七十,在宫外延庆观中寄居养老。说起当年墨监之死,那老内侍讲起一件旧事。当年神宗皇帝病重,立继之事争议不决。神宗同母弟吴王赵颢素有才学威望,诸位重臣皆欲推举他继承皇位。赵颢也屡次进宫探视神宗病情,高太后觉察其用心,下令禁止赵颢进宫。赵颢为打探内情,便设法买通了那墨监,为其传递消息。那墨监出入不便,便寻见这老友,替他传信。两人商议好,墨监将密信藏在花园假山石洞内,洞口插一片竹叶为号。他这好友传递了许多次,然而最后一次去时,洞口虽插了竹叶,却不见有信。接着,那墨监便自尽身亡。
了因禅师在其后记道:墨监自尽,应缘于密信,定有人窃取威逼于他。此人可是杨戬?
杨戬升任墨监后,神宗皇帝旋即驾崩,哲宗继位。哲宗那时年仅九岁,被皇祖母高太后严教,日日在迩英阁听馆阁大臣讲书。他因厌烦走神,打碎了一只御砚。杨戬当时正在一旁侍立,哲宗皇帝便将错归罪于他,杨戬因此被罚逐到南班净司。杨戬患有哮症,每日倾倒搬运粪水,其苦可知。
净司分为南、北二班,但都住在西华门内角上一座院落中。北班一向轻视南班,二班之间时有冲突。两年后,北班净司发生一桩祸事。北班因属内苑,多是皇帝后妃寝院,马桶倾倒过后,得用净水冲洗一道。祸事便出在这净水上。运送粪水,三人分作一拨,两人推车,一人倾倒。那时正是冬天,天亮得晚,北班净司其中一拨,用水冲过马桶,各院宫女提进去后发觉手有些痒痛,就着灯光一瞧,马桶尽都被染红。此事自然非同小可,内府立即率人到净司院子里查办。那三人全都跪地喊冤,班头说一定是南班之人嫁祸。南班人立即被尽数叫来盘问,其中独缺了一个小黄门,名叫邓六。最后在后院井中找见其尸首,被断定为畏罪自杀。北班人虽免了罪,却被逐出皇宫,发配到牢城营。南班之人,细选了一些转入内苑,杨戬便在其中。
了因禅师寻到杨戬当年净司的一个伙伴,已年过六旬,出宫回乡。他和杨戬、邓六同在一拨。祸事发生前一晚,他记得邓六和杨戬半夜先后都出去净手。第二天内府来追查时,邓六和杨戬皆不见人,后来杨戬出现于屋角。
了因禅师记了一句疑问:莫非又是杨戬所为?
杨戬去了内苑,因送粪水到后苑花圃,遇见一位老花匠。老花匠见他懂得用粪施肥,便请求圃监将杨戬转拨到花圃,做了他的徒弟。
几年后,花圃又发生一桩祸事。那老花匠年年为高太后寿诞培植一株绿牡丹,那年到了太后寿日,圃监清早先查看过那绿牡丹,等太后身边内侍来搬取时,却发觉那株牡丹竟被人割断。花匠一时慌怒,去责问圃监,两人争执起来。圃监愤恼至极,将花匠一把推倒,撞死在了石阶上。圃监因此被判徒刑,发配至陕西。幸而杨戬学种了一株绿牡丹,因此被升拔为圃监。
了因禅师不惮路途遥远,去陕西寻见了那圃监。圃监说:自己当年的确有些嫉妒那花匠得高太后恩宠,因此时时有意为难,但绝无胆量去割太后牡丹。他那日气恼,是由于另一桩事。那时高太后垂帘听政,重用旧党司马光,贬了新法派宰相蔡确。蔡确出自安州,游览车盖亭,写下十首绝句。旧党之人捏造其诗深怀怨怒、诋毁太后。蔡确因此又被贬往岭南,不久便患病身亡。那圃监是安州人,车盖亭是安州最负盛名之景,因魏文帝“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诗句得名,相传李白常在此下棋。他将蔡确那十首诗抄在一页纸上,夹在一本佛经里,无人时偷偷吟咏一回,以解思乡之苦。那天,他到处寻不见那张诗纸,却发现那本佛经上留了个泥手印。他顿时想到那花匠常日用手扒泥,难得洗手。正在那时,花匠奔进来责问牡丹被割之事,两怒交集,他才失手打死了花匠。事后,他才想起来,那花匠一字都不识。
了因在其后写道:两人相争,杨戬得利……
杨戬自任了圃监后,着意留意宫中各位后妃喜好,时常送去各人最爱之花,因而深得哲宗孟皇后欢喜。绍圣三年,孟皇后幼女夭折,其养母近侍为解其悲痛,请了尼姑进宫作法祈福。当时有位刘婕妤深得哲宗皇帝宠爱,便借此称孟皇后行巫蛊邪术。宫中兴起大狱,皇后宫女内侍尽都被掠谤逼供,杨戬也牵连其间。随后,孟皇后被废,贬囚瑶华宫,刘婕妤则册立为皇后。
了因寻访当年皇后内侍,其中一个说,杨戬起先并未牵连进来,是受刘婕妤指使,诬告孟皇后。
不久,哲宗皇帝病崩。哲宗次弟为端王赵佶,此前时常寻机亲附神宗皇后向太后,却因入宫不便,便说动杨戬为其内应,借献花之机,屡进美言。哲宗驾崩,向太后不顾大臣异议,立端王为帝,是为当今官家。杨戬也由此登上青云,时年二十八岁。
次年,杨戬头一回归家。他父亲家道不及当年,三代人仍同居共爨,屋宅有些窄挤。杨戬出钱置买了一座大庄宅,让父亲兄弟搬进去。几个月后,那宅院不慎着了火灾,一家数口尽都命丧火中。杨戬姊姊于数年前也已病故。至此,杨戬在这世间再无亲人。
此后之事,陆青大致都听闻过,便回头又读了一遍那封书信。了因禅师托他寻机劝解杨戬,令其改过向善,以消解多年因果。陆青不由得摇头笑叹,仅看杨戬成年之前那几桩行径,其用心之毒、机谋之深、手段之高,已是人间罕见。近二十年来,又一路高升,位极人臣,历练自然越发深厚熟滑,哪里是一番言语便能劝解得了的?了因禅师在世时,自然苦心劝解过多次,这如同舀来几瓢水,妄图浇熔一块铁。
陆青便将此事丢到一边,更怕再有此等闲事来扰。多一事,便多一桩因果,便会牵连出许多烦恼。若欲解因果,莫如少生事。于是,他索性躲到西郊,向一家农户买下这座小院,关起门来睡觉、观树。
去年初冬,天气乍寒,细雪飘飞,正是睡觉好时节。陆青正在拥被酣睡,却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一听那敲门声,他便知是故友王伦。王伦是三槐王家的子孙,幼年随族迁居襄邑县皇阁村。但王伦受不得拘束,喜好四处游荡。陆青与他偶然相识,爱他性情通脱洒落,便结为好友。他们已经两三年未见。
自锁院闭户以来,先还不时有人敲门,陆青从不应声,半年多后便渐渐少了。陆青躺在那里,原本也不愿理睬,但听那敲门声比往昔低促一些,似乎藏了些小心。王伦素日极浪荡挥洒,恐怕是遇了事。陆青只得起身穿衣,出去开了门。见王伦站在暮色中,身形消瘦,面容暗悴,衣帽须眉上全是雪。一看那神情,陆青便知自己没有听错。王伦目光原本极热,时时透着些玩世不羁之嬉笑,只在底处潜藏了一层壮志难酬之愤郁。然而那天,陆青一眼之下,便发觉王伦眼中那热与喜尽都不见,愤郁翻腾上来,更混叠出八九层暗影。王伦面上虽是重见故友之慰,其下则依次藏着警觉、怕、慌、愧、疚、伤、悲、愤、恨……
陆青没有开言,只示意王伦进来,王伦迅即抬腿走了进来,陆青发觉他在避逃什么。陆青仍没有开口,随手关起门。王伦快步走进了堂屋,脚步也比往日促急。陆青去厨房生起炉火,煎了一壶茶,端到堂屋,王伦坐在那张农家粗木方桌边,望着桌面,有些失神。陆青斟了一杯茶,王伦却不喝,抬眼望向他,压低声气说:“这两年,我一直在做一桩事——刺杀杨戬。”
陆青虽有些惊,仍未开口,只静静听他讲述。
原来王伦这两年聚结了一伙人,一同合谋刺杀杨戬。去年清明,有个山东汉子,名叫武松,扮作头陀混到孝严寺里,准备趁杨戬去祭拜时行刺,却被皇城使窦监察觉。混战中,武松一只手臂被砍断,人也被侍卫捉住,死在了囚牢中。此后,王伦一伙人又数度行刺,均未得手,反倒接连损折了几条好汉性命。
王伦不愿再这般蛮干,枉损朋友性命。他与汴京念奴十二娇中的棋奴相熟,棋奴家乡亲人也有几家被括了田。棋奴得知王伦所为,也愿效力,王伦由此想到了一个主意:烛杀。
杨戬说动官家微服行幸,私会唱奴李师师。每回官家去李师师院中,杨戬也必定跟随护侍。上个月,王伦与棋奴四处使力,终于打探到官家临幸日期。那天恰好是李师师生日,棋奴便邀了其他几奴提前一天,前去给李师师贺寿。棋奴趁人不备,溜进给杨戬预备的宿房,拿出一支备好的蜡烛,调换了桌上那支。这支蜡烛由王伦托人特制,蜡中溶了毒药。
第二天夜里,王伦和几个朋友聚在李师师行院附近一家客店,察看动静。然而,次日清早,官家和杨戬安然回宫。王伦忙去打探,从李师师馆中一个使女口中得知,杨戬那夜进房后,点起了蜡烛,但旋即便吹灭了。
几天前,皇城使拘捕了棋奴。不久,棋奴被缢杀。王伦和那几个朋友也被人追踪,王伦费了许多气力,才得以逃脱。
王伦面色沉郁,长叹了一声:“杨戬那奸贼,不知是如何发觉了那蜡烛有毒。”
陆青想起了因禅师所记:“杨戬自幼患有哮症,于气味极警觉。”
王伦一听,一拳猛捶向桌子,几乎将茶盏震落:“嗐!是我害了棋奴!”
“你们为何要行刺杨戬?”
“括田令。”
“括田令?”
“这几年,杨戬推行‘括田令’,在山东、河北等地,强将民田括为公田。田乃衣食之本,丧了田,便是丧了命。我们三槐王家也有几家田被括去。你可听闻梁山泊宋江三十六人?他们原是靠水而生,那片湖荡却被括为官湖,失了生计,才起而造反。我也曾劝动几位朝臣,上书奏谏,怎奈官家全不理会,反倒升赐杨戬为太傅。这‘括田令’若是再推行下去,造反的便不是三十六人,恐怕会是三千六、三万六、三十六万。再加之江南花石纲逼得方腊作乱,这大宋江山如何得保?杨戬不除,天下难安。我今日来,便是想求你谋划一个好主意。”
“杀了杨戬,还有张戬、王戬……”
“一头狼吃人,难道也说,杀了这头,还有许多,便不去杀?你我一介匹夫,这天下事或许照管不到许多,但眼见这个奸贼祸害苍生,岂能坐视?”
陆青不由得想起了因禅师那封信,了因怕他相拒,又知他好净,在信末写了一句:“岂因秋风吹复落,便任枯叶满阶庭?”此语与王伦所言,同出一理。陆青心中不由得一动,但旋即想到,这人世原本便是无终无了烦恼之境,以一桩烦恼除灭另一桩烦恼,只会生出更多烦恼,哪里会有穷尽?于是,他仍默不作声。
王伦郑声说:“我知你好清静,若不是实在无法,绝不会前来搅扰你。我虽不会相学,却知你面上虽冷,心底却热,否则我也不会与你为朋。我不能久留,你好生思谋思谋,三天后,我来讨回话。”
王伦说着便起身出去,这时天已昏黑,雪下得更密了。陆青送王伦出了院门,看着他孤身冒雪匆匆远去,心里忽有些不忍。静望半晌,不见王伦身影后,才回身关上了院门。回到屋里,已无睡意,他便点起一盏灯笼,挂在院中那株梨树上,裹着被子,坐在檐下,看雪飞扬飘洒,落满枯枝。
这一坐,便是一夜。天亮雪晴后,他才有些困意,便回到床上去睡,睡了整整两天。下床出门一瞧,满院铺满厚雪。他没有去踩那雪,顺着屋檐,走到厨房煮了一碗素面,吃过后,便又坐到檐下,看满树琼枝,等候王伦。
一直等到深夜,王伦都没有来。天净无云,月光映得白雪莹亮,他便继续坐在那里,看月下雪树。一看又是一夜,四下寂静,唯有枝上积雪偶或簌簌落下。天亮后,他煮了些麦饭,吃过又去睡。这一回,只睡了一天,深夜便已醒来。他又坐到檐下,看雪,看树,等候王伦。
然而,一直等到年底,王伦都没有来。院中那白雪,也一个脚印都没踩出。他不知自己为何要等,即便王伦来,也只是告诉他,自己无意染指行刺之事,只愿静居独院,直至老死。
想到老死,他不由得环视小院,到处白雪覆盖,院外四邻虽偶有人声,这里却空寂宁静,正如自己之心。浮生一梦,生本空寂。死去,实为归去,如雪融化,消去眼前这暂寄幻象。
他又抬眼望向那棵梨树,自己死后,这梨树仍会逢春而发,开花结果,自生自长。细看那些雪裹枯枝,他心里竟生出些暖意,如对故友。
活到如今,他并没有什么朋友,王伦是最近的一个。王伦人虽浪荡,却从不食言。他未来,怕是已经遭遇不测。念及此,陆青忽觉心里似乎有根细丝,迅即断开,飘飞而逝。这是他与人间仅有之牵系,王伦不来,这牵系便也消失。他心里一阵怅然,又望了一眼那棵雪中梨树,随即起身,又回房去睡了。
进到正月,他已忘了王伦,每日照旧看树、睡觉。
正月十五那天傍晚,他刚睡醒,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王伦?但随即便发觉,这敲声笃实许多,应是其他人。他略一犹疑,还是踩着院中的雪,出去开了门。是个中年男子,从未见过。一眼之下,陆青便已大致看清此人性情气质:目光稳重温实,眼中却隐隐有些偏狭不平之气,在家中应是长子,后被幼弟夺宠;笑容平和,嘴角却藏了些谨慎犹疑——看人时,先审视一眼,接着又确证一道,而后才安心收回——应是早年经历平顺,中年之后至少遇过两次大波折;脖颈微向前伸,头又略向后挺,鼻翼微缩,鼻孔又微张,恐怕是家中妻子性情骄横,家室又胜过他,常年在家忍气俯顺,心中却又尽力持守夫纲……
那人望着陆青开口询问:“请问,您可是陆先生?”
陆青点了点头。那人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我与王伦是旧识,已有几年未见他。几天前,我在山东兖州一家客店前碰着王伦,他托我给陆先生捎来这封信。我正要跟他攀谈,他却匆匆便走了,似乎有何急事——”
陆青等那人告辞,关起院门,打开了那封信。里头只有一张画,画得极粗陋:一条河,一座弯桥,一头羊从城门中出来,一轮日头将升至半空,旁边只写了“清明”二字。看那两个字,果然是王伦笔迹。
陆青不解其意,又仔细端详那画,寻思许久,忽然明白此画是在暗示:那头羊是杨戬,清明近午,杨戬要出东水门,过虹桥。
陆青不知王伦为何能预知杨戬行程,不过,王伦寄信过来,自然是望他能行刺杨戬。陆青不由得笑叹了一声,至少王伦仍在人世。叹过之后,他又感慨自己,先为王伦不测而怅,现又为王伦在世而笑,看来毕竟未能真的看破生死得丧。
正在这时,眼前一样东西飞转飘摇,落到他脚边雪上,是一小片枯叶。院中那株梨树叶子早已落尽,这是从院墙外一棵槐树上飘落进来的。他俯身捡了起来,叶子虽已枯褐,叶柄附近却仍残留了些黄绿生意。他凝视片刻,心中似有所悟,却又一时想不明白,便回去重又坐到檐下,望着雪上自己来回踩的脚印,默默出神。
一直坐到清晨,他正要起身进房睡觉,院门忽又敲响,随即传来一个孩童的唤声:“陆先生!”
陆青一听便认出来,是王小槐。两年前,他曾随王伦去过皇阁村,王伦特地牵了王小槐让他相看。他一见王小槐,便知此童日后必定会搅扰得世人不宁、众难安生。尤其那声气,听着虽稚嫩,却有几分天然骄冷,绝非一般娇宠孩童之气,而是缘于过人天资、绝顶聪颖。时隔两年,王小槐声音劲利了一些,那骄冷也随之更盛,其间更夹杂了些怨愤之气。
陆青过去打开门一看,晨曦中,一个中年微胖的男子,带着个孩童。那孩童果然是王小槐。陆青看那中年男子,应是富家落魄子弟,神色间混杂骄气忿意与愁苦灰心,目光既不屑又馋羡、既落寞又不甘,更有些机巧与油滑。好在心地还算纯良。而王小槐,虽仍瘦小,却长高了一截,目光则比两年前沉暗锐利了许多,骄冷傲横之外,更聚了一股急恨躁愤之气,再加孩童之无遮无掩、不思不疑,望过来时,利刃寒锋一般,直刺人心。
王小槐一见陆青便说:“陆先生,你得帮我。”
陆青让他们进到屋中,坐到桌边。王小槐脸色发青,小鼻头不断翕张:“陆先生,你得帮我找出害死我爹的凶手。我爹不是病死的,是被人谋害的!”
陆青听了一愣,王豪竟已过世。王小槐接下来所言,让他更是惊诧:“昨天夜里,我死了八回——”
王小槐口齿极清利,一气讲了起来。原来,王豪去年春天病故,王小槐却始终疑心他父亲是被人害死的,发誓要查出凶手,因而四处生事,有意激怒所有可疑之人,从自家亲族到同村、邻村、乡里、县里,甚而拱州和应天府。
与他同来的那中年男子是他舅舅,原是汴京大香料商之子,却已落魄。王小槐许了这个舅舅三千贯钱,召集了一班人,商议出一个办法。害死他父亲的人,必定是贪他家产,自然也会设法杀他。于是,王小槐故意答应让拱州知府举荐到御前,并四处放言,正月十五要去京城,半夜会坐一顶轿子出东水门、过虹桥。
昨天夜里,他们照计行事,半夜用一顶轿子抬到拱州知府京中宅子门前,偷偷接了王小槐出来。王小槐躲到门边暗处,换了一个替身上了那轿子,往东水门外抬去。王小槐和舅舅一路尾随监看。那顶轿子竟连遭七次暗杀,最后被烧毁在虹桥顶上,尸首也被烧焦,扔进了河里。
陆青听了,心底生寒,忙问:“还有一次呢?”
“在那宅子里,他们在水里下了毒。我早就知道,一口都没喝。”
“那替身是谁?”
“是一只猴子。他们都叫我王猴儿。舅父认得瓦肆里一个耍猴的,有只猴子身量和我差不多,正巧得了重病,我便买来替我。我先以为只有一个人来杀我,结果一共来了八拨人,我仍没查出是谁害死了我爹。陆先生,你得帮我去相看,究竟是谁杀了我爹!你要钱,一万两银子我都给你!”王小槐说着,眼里便滚出泪来。
陆青对这孩童原本并无多少好感,但听他昨夜接连被人谋害八回,再看到他眼中泪珠,顿时想起自己幼年,心中不禁恻然。自己当年能撒手放怀,王小槐却决不肯甘休。这仇意先害的便是他,仇中激仇,只会让他一生难宁,甚而活不到成年。
迅即,陆青又想到了因禅师、王伦以及那片落进院中的槐叶,他低头默想半晌,而后轻声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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