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诈死


范大牙瞒着程门板来寻张用。

他和牛慕一同查明,宁妆花从应天府将丈夫姜璜的棺木运回了京城。下了船后,一伙贼人谎称其妹宁孔雀指派,将宁妆花引到甘家面店前,他们买通店里的熊七娘和后巷对门那老妇人,接连穿过甘家面店和老妇院子,用候在那里的厢车,将宁妆花和棺中尸首从后面第二条巷子劫走。

牛慕将此事告知妻子宁孔雀,才知姜璜并没有死,来汴京途中,他跳下船、游上岸,恰巧遇见一位朋友,他自称失脚落水,借了那朋友之马,去追那船。姜璜既然没死,那棺木中是何人尸首?那伙贼人劫宁妆花时,为何要连那尸首一起搬走?

范大牙细问过宁孔雀后才知,宁妆花所乘之船,竟是清明正午发生神仙异象的那只梅船。他听后大为震惊,这一向汴京城诸多凶案皆是由那梅船引发,其中有个要紧嫌犯,穿了件紫锦衣。据甘家面店的熊七娘所言,她曾看了一眼那尸首,那尸身上也穿了件紫锦衣。范大牙这才恍然大悟,那伙贼人如此慎重,花这许多气力,原是为那紫衣人,宁妆花则只是顺带被劫。

更奇的是,清明那天晚上,城南蔡河边一座院子里,有幢新造的楼竟凌空飞走,当时楼中有汴京十六巧,也跟着一齐消失不见。幸而作绝张用拆穿了其间诡计,幕后主谋者乃是银器章。开封府介史程门板在查看那院子时,发现墙边土中埋了具死尸,身穿妆花绿缎衫。范大牙听说后,立即想起曾打问出,劫宁妆花的那伙贼人雇的车也停在那院外,忙叫牛慕一起去认。没料到,那尸首竟是宁妆花丈夫姜璜,姜璜身上还有一根银管,里头有些烟烬,残余一股异香,是迷烟管。

看到那迷烟管,范大牙顿时明白了前后因果:姜璜与人合谋,在应天府诈死,诱使妻子宁妆花前去扶柩。他躺在棺木中,上了梅船,以迷烟迷昏船上那紫衣客,悄悄搬进棺木中,自己为隐藏行迹,跳进水里,游上岸,借了匹马,急赶回京城。他京城的同伙则等在虹桥,劫走了宁妆花和紫衣客,运送到城南那院中,和那十六巧一同遁走。姜璜则被银器章灭口,埋在了那院里。

范大牙虽想明白了其中原委,心里却顿时闪出一个疑虑——那个人,他父亲,说自己女儿也被那伙贼人劫走,也在尽力追寻。

那伙贼人行事如此谨慎诡秘,显然并非寻常劫匪。张用推测银器章应是间谍,他恐怕不会去劫寻常女子。那个人难道在说谎?他寻的并不是女儿,而是紫衣人?如今看来,他那神色虽有些忧闷,却似乎并非亡失女儿之焦。而且,女儿被劫,他不但未到开封府报官,反倒似乎怕被人知晓一般,只独自在暗中找寻。

范大牙越想越可疑,他虽不愿见那人,这几日却都每天尽早回家。那人却再没来过。他娘天天盼着,失了魂一般,不住进进出出。煮饭时不是忘了盐,便是煳了锅。范大牙瞧着,心里又疼又怜,越发憎恨那人。可不知为何,他又不愿让官府知晓此人疑处,因而未曾告知程门板,只想先暗中查明白。其间因由,他不愿想,甚而不敢想。

他四处去寻那人,却没寻见。心想,那人若真与紫衣客有关联,此事非同寻常,仅凭一己之力,恐怕查不出什么来。他又想到了作绝张用,便唤了牛慕夫妇一起来登门求助。

他们跟着犄角儿走进张用卧房,见张用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形容倦怠,眼中也没了神采。见到他们,坐都坐不起来,只微扭过头瞅着,似乎着了大病。范大牙忙要开口问讯,张用却先开口:“没摔死,也没走死,便成了这般模样。等喂饱了肠胃,便能好些。你先说你查到了什么。”

犄角儿搬过三只小凳,摆到床边,难为情道:“家中椅子尽都被小相公拆去做其他用了,三位将就坐一坐。”

范大牙和牛慕坐了下来,却有些别扭。宁孔雀忙说:“我站着吧。”

范大牙见张用那双失神眼直瞅着自己,忙讲起自己和牛慕一路所查。讲到一半,阿念戴着红纱帷帽、提了个双层漆木食盒进来,犄角儿扶着张用背靠墙坐稳,阿念走到床边,却不将帷帽摘去,将食盒搁到张用面前。张用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两人便一左一右,各自端起碗,喂张用吃。张用左一口面,右一口粉,进嘴便飞快吞下肚去,全不用嚼,声响又大,饿犬一般。

范大牙和牛慕夫妇尽都惊呆。张用却嘘溜一口,吸尽一大箸辣齑粉:“我吃,你说,莫停!”

范大牙只得继续讲起来,却不时被张用嘘溜吧唧声盖住,时断时续,总算讲完。张用也吃尽了食盒里所有饭食,脸上果然显出血色,手也能动了。他从阿念手中接过一碗姜蜜水,一气喝尽,用手背抹了抹嘴,打了个翻江倒海的饱嗝,这才笑着望向宁孔雀:“怪道那楼上住了两个妇人,另一个原来是你姐姐。”

范大牙没听明白,宁孔雀忙问:“张作头见我姐姐了?”

“人倒是没见,只见了个空房。昨天我去了西郊一个庄院,那后院楼上住过两个妇人,一个是朱克柔,另——”

“我家小娘子?”阿念怪叫起来,“张姑爷见我家小娘子了?你将才怎么不说?”

“我没见到人,只见了空房。”

“那我家小娘子去哪里了?”

“不知。”

“不知?”阿念又要哭起来。

“我只凭气味,知道你家小娘子曾在那房里住过。那房里极整洁,她自然丝毫不慌,阿念你也莫慌——”张用转头又问宁孔雀,“你家姐姐所佩的香,可是沉香、檀香、乳香、琥珀、蜂蜜、茉莉花、栀子七种香合制成的?”

宁孔雀一愣,忙点了点头:“我姐姐受不得香气过于浓杂,她闲常又最好读东坡先生诗文。几年前,她在香药铺见到人家卖东坡先生的六味香方,觉着简淡清和,正合她脾性。她又独爱栀子香,便添成七香,自己合制。我身上这香囊便是姐姐给我的,张作头在那房里闻到的是这香气?”宁孔雀从腰间解下一个绿缎香囊递给了张用。

张用接过,用力一吸,闭着眼回想片刻,随即笑道:“是这气味,是你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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