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凶杀


张用将那后院细细察看了一遭。

楼上两间卧房,有两个女子新近住过。底下共有二十二间房,十五间住过人。其中,八间留有物件或痕迹,可辨认出屋主身份:朱克柔自家调制的那香气;楼巧李度所画艮岳楼阁草图;食巧庞周时常随身携带的一双银箸;车巧韩车子专爱往屋角吐的痰;墨巧褚返在纸上试墨所写的几个“墨”字;瓷巧韦莘在碗盏下盖的“丙”印;雕巧林鬼手的木雕小鱼;银巧方德田脾胃虚寒,每日必吃几颗缩砂,地上丢了些壳儿……

看来,天工十六巧果真都住在这后院里。另有一个女子,不知是什么人。

而且,这里的确发生过凶杀,不是一场,而是一串——

还有三间房中留下中毒呕吐痕迹,连同铜巧杜昇,共有四人被毒死。

一间房中床边遗落一根衣带,带子曾被紧勒过;床底还有一只鞋子,屋主恐怕是被人勒死,那只鞋子是挣扎时踢落。

一间房中桌椅被推翻,被褥极凌乱,一根桩柱被撞歪,床帐被扯落一截,上有抓扯痕迹,还留了几丝血迹。有人用被子将屋主闷死。挣扎时,死者抓破凶徒手脸,又去抓扯床帐……被子里遗落一只木雕小鱼。

两间房床上有血迹,有人潜入房中刺杀。

一间房中桌椅翻倒,碗盏碎了一地,地上床边皆有血迹,有人曾在屋中斗杀。

小楼楼梯边墙面溅有血迹,扶手上有重击痕迹,有人曾在这里厮斗。

水池角上荷叶凌乱残破,池边青苔有指甲刮抓痕迹,还落了半根指甲,有人被按在水中溺死。

后门边草丛里有块大石头,石头上留有一团血迹,血迹中粘有两根白头发,有人被砸中头颅。

再加上墙外被狗撕咬的两个,十六巧恐怕无一幸免……

张用将这院子全部查看罢,夕阳已经西落。院中没了日光,阴气顿时升起。周遭无比寂静,连鸟声也已歇止。他站在楼前,望着一池幽碎莲叶,两侧空寂房舍,院门外那空阔中庭,后背一阵阵发寒。他想笑,却喉咙干涩,笑不出来。

凶手是什么人?银器章?不会。

银器章花了那许多工夫,才将十六巧诱藏到这里,何必又下这毒手?就算他察觉行踪泄露,不得不杀人灭口,只须派几个凶徒杀进来,或在饭食里下毒,何必费力用这许多花样去杀?为毁尸灭迹,他也该一把火将这院子烧了。可如今,一具尸首都不见,这后院不但没烧,反倒前后门上了锁。何必多此一举?

他有些乏,又渴饿起来。想起旁边一间房里还剩有大半瓶酒,便进去拿了出来,坐到小楼前的台阶上,从怀里取出昨夜吃剩的半块干饼。先喝了一口酒,酒已经酸了,他却浑不介意,边啃饼,边吃酒,边细想银器章锁这后院门的缘由。

上锁,一是怕外人进去。可他已经弃了这整座庄院,恐怕也不敢再回来,上把锁哪里防得住外人进入?人看到空院上锁,反倒好奇生疑。二是怕里头人出来,但这后院空无一人,更加不必。

张用想了一阵,忽然笑起来,银器章既不是怕外人进去,也不是怕里头人出来,只单单缘于怕。

让他怕的,是这院里发生之事——他没有料到竟会发生这场凶杀,且如此惨烈。即便尸首已被抬走,这院子仍叫他惊悸不已。匆忙逃走之前,特意将这后院锁上,似是要关住厉鬼阴魂一般。正如人见箱子里有可怕之物,不由自主便会立即将箱盖扣上。

那么,院中这场凶杀究竟因何而起?凶手又是谁?

凶手并非外人,而是这院中之人。

凶手也并非一人,而是多个人。

银器章从秘阁盗得守令图,又巧借工部之名,召集十六巧绘制天下工艺地图。完成之后,他杀死工部那个宣主簿,以窃国之罪恐吓十六巧,用飞楼之计,让他们遁形隐迹。只是,要掳走这么多人,一路必定难躲官府追缉。因此,他并没有立即远逃,而是先让十六巧藏身在这僻静庄院里,等待风声消停后,再设法带走。

十六巧初来这里时,院门应该并没有上锁,他们尚能在庄院里走动。可十六巧尽都是聪极之人,他们虽被银器章一时瞒骗过,来这里后,静心细想,自然会起疑。一旦生疑,便不愿再被银器章拘困,定会暗中商议一同逃走。银器章何等警觉,哪能轻易叫他们离开?便将十六巧锁在这后院中,后门开了那道铁皮小窗,自然是用来递送饭食。那铁皮小窗边沿处崭新闪亮,装好不超过十天。

十六巧由此变作囚犯,恐怕才真正识破银器章真面目。但凶杀也由此而起。

十六巧个个都是当世名匠,行当又彼此不同,平日虽无仇隙,却大多并不亲熟。若在顺境之中,倒也能相安无事。但一同被囚于这小院之中,彼此心意势必难于一致。

有人抗争,有人屈从,有人想逃,有人观望,有人犹疑,有人愿相机行事。十六人至少能分作六派。

最先恐怕是有人想逃,但能翻墙逃走的,必定是青壮年。十六人中,青壮年有六个,楼巧李度、绣巧朱克柔、医巧赵金镞、笔巧罗砺、砚巧孟实辉、玉巧裴虾须。其中,李度性子沉静,朱克柔娇女子,皆非翻墙逃走之人。赵金镞去过边关、经过战阵,性子直硬,宁愿抗争而死,应不会自顾自逃走。翻墙三人恐怕是笔巧、砚巧和玉巧。其中笔巧和玉巧身高体健,先翻过墙头的应是这两人,却被那两条黑狗撕咬。玉巧常爱穿银绣蓝锦褙子,外头墙上血污中粘的那片蓝锦应该是从他褙子上撕扯下来的。第三个砚巧体格稍弱,刚翻过墙头,见状又慌忙逃了回去。笔巧和玉巧即便不被恶犬咬死,也必定会被银器章捉住。为恐吓其余十四人,银器章恐怕不会让两人活命。

院里十四人见到笔巧和玉巧下场,自然生出恐惧。人一旦心生恐惧,私心、猜疑、敌视、叛变、仇恨、决裂便随之纷起。

最先生出的便是猜疑。众人先前密谋逃走,是谁透露给了银器章?而且以银器章的智谋,的确会设法在十六人中寻到一两个诚心归顺之人。

从十六人房中所留迹象来看,只有四人似乎安然无事。

首先是朱克柔,她楼上那间房极整洁,被褥上连一道皱痕都不见。桌上一只花瓶内插了三枝蒲公英花,一沓纸上绘了许多花鸟虫鱼图,笔致娴静。

其次,是楼下左侧李度房内,桌上留有许多艮岳楼阁草图,看墨线,极细稳,唯有最上面一页,只绘了一角楼檐,最后一笔有些匆促。

第三个是瓷巧韦莘,他随身常带四枚小印,分别是甲乙丙丁四字,每用过一样瓷器,他都忍不住品鉴,并在底下偷盖上相应鉴印。囚在这院中,他仍积习不改。

第四个是墨巧褚返,但凡见了墨,他都要纸上试墨,并只写“墨”字。他在房中所写墨字,笔画也看不出焦躁惊慌。

四人之中,朱克柔和李度自然不会被银器章蛊惑收服,至于瓷巧和墨巧,谁会是奸细?

张用想了许久都难以确证。他晃晃头,笑了起来:我猜不出,那十四巧自然也难猜。正由于难猜,疑心才更重,杀戮便由此而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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