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斜倚薰笼坐到明
每次我跟龙斐陌闹别扭,关牧总会准时出现。他应该改行去当心理咨询师或命理大师,而不是律师。
只是现在,我完全没有心思去嘲笑他。我的脸色,应该跟我的心情一样差,以至于他一见我就叫了起来:“桑筱,龙大少最近生意吃紧克扣你伙食费了吗,怎么一脸非洲饥民样?”
我勉强一笑:“今天怎么有空,不用陪老婆?”空荡荡的家里,又是周末,说话都有回音,仿佛置身空幽山谷。
片刻之后,我给关牧端来一杯茶,淡淡地道:“他不在。”他点头:“我知道,今天一天,我已经领教够他的臭脸了,不想再多看他一秒了。我是来找你的。”
我将自己深埋到沙发里,两手下意识地互相掰着指头,不吭声。他看着我,竟然笑了:“桑筱,你们两口子是怎么了?虽然说现在是和谐社会,也不必和谐到经常免费为我和太太提供饭后谈资的地步吧?”他摇头,“你年轻不懂事,龙大少也跟着添乱,实在是大大的不该。”
他抿了一口茶,舒舒服服地喝了一口又放下:“就说上次,我已经把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趁他喝醉酒,统统揉碎了掰开了全都跟他说过了,龙大少那么聪明的人,一点就透啊。”
他看着我:“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就看到他喝醉过那么一次。”他皱起眉,肯定地道,“所以桑筱,不是我袒护斐陌批评你,这次,一定是你的错。”
隔着茶几,我知道他在对我察言观色望闻问切。我仍然低头,不吭声,心里酸楚、委屈、五味杂陈。
那晚之后,他仍然早出晚归。他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
怪我对他认识不够。又或者,更应该怪我一直以来恣意享受他的关心忍让包容,而不自觉不反省。
室内仍然是一片空寂,我们各想各的,都没有说话。
突然间,关牧奇怪地冒出一句:“桑筱,我肚子饿了,看在我大老远跑来的分上,请我吃顿便饭吧?”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看钟,还不到下午四点。咦,这个人,鬼头鬼脑挤眉弄眼的,不知道又在想什么自以为高明的烂点子。跟他相处时间越久,我越对创造“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的人崇拜到五体投地的地步。
不过再怎么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有些无精打采地点点头,还是站了起来。
柏嫂放假回家,我就勉为其难一下吧。
刚要转身,我就听到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要吃饭不会自己做?”我心里蓦地一动,转头便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提着公文包走了进来,不看我,瞪着坐在沙发上懒洋洋微笑的那个人,“你来干什么?”
关牧看看自己的腕表,益发笑得开心:“关心嫂夫人,不行吗?她好歹也算是我的??”
龙斐陌毫不留情地截断他的话:“不必,”他冷冷地道,“你家里挺着六个月大肚的孕妇更需要你的关心。”
关牧斜睨了他一眼:“啧,你这两天老不着家,桑筱不也这么凑合着吃的,有谁关心过一句啊?怎么,现在知道不舒服了?”
龙斐陌又瞪了他一眼,不再理睬,转身径自上楼。
在他身后,关牧用着气死人不偿命的调调大声嚷道:“桑筱,我记得你有一道最拿手的菜是那个什么??什么的,瞧我这破记性!来来来,我给你打下手!”
厨房里,关牧贼兮兮地道:“桑筱,先做汤吧,我渴了。”我没好气地说:“渴了不会自己喝水去啊?”他听了也当没听见,从身后的冰箱里胡乱掏出西红柿、牛肉、洋葱、土豆、萝卜,又随手捞过油、盐、鸡精、番茄酱、胡椒粉等等,看看自己的腕表,不停催促着:“快点快点。”
我纳闷之至,俗话说,文火煲好汤,有谁喝个汤还要这么心急火燎沉不住气的?心里这么想,但也不便说出口,一边手里机械地不停切西红柿、萝卜丁、洋葱丁、土豆丁,一边听着他在一旁啰啰唆唆地瞎指挥,心里只能叫苦。
好不容易一股脑儿都下了锅,我正要喘一口气,又听到他怪叫一声:“呀,汤少了,不行,得再加点儿水!”他飞快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开水,作势要往锅里倒。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我听到他耳语般地道:“对不住了,桑筱。”几乎是立刻,我痛得大叫起来。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关牧,这个疯子!我简直要掉泪了,我苦命的穿着拖鞋的光脚啊!我脖子上的伤疤都还没好啊!我招谁惹谁了啊!
简直连一秒钟都没有耽搁,关牧扯起嗓子,用我这辈子可以想象到的最大音量杀猪般地叫道:“不得了,桑筱——受——伤——了——”
没有任何悬念地,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刚才把我抱上楼的那个人,正娴熟地给我肿得老高、红成火腿模样的脚踝上药,身旁放着一个医药箱。
至于那个始作俑者,早就在某人下楼的一瞬间夺门而出,溜得比兔子还快百倍,完全不知所踪。
我在心底愤愤地、咬牙切齿地想:关牧,千万不要被我抓到,不然我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做个厚厚的弹弓以后崩你家关小牧的脑门心儿!
我面前的那颗黑色头颅略略抬起,看了我一眼之后,手中的力道开始加重,痛得我龇牙咧嘴痛苦不堪,可是看着他的神色,我肩膀微塌,身子朝后微微一缩,把嘴闭紧,由得他敷药,缠绷带。他的动作绝不能算轻柔,可我从头到尾一直闷声不吭。
形势比人强。
片刻之后,他“啪”的一声合上医药箱,看着我,淡淡地道:“记得按时敷药,忌生水,这两天不要下床活动,明天我让张医生再给你看看。”
他站起身来,向前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片刻,还是有些怯怯地叫:“斐陌??”他的身体顿了一下,还是接着向前走去。
我垂下头来,还是坚持接着自己刚才的话头:“我饿了。”我说的是实话,经过刚才那么一折腾,再加上心情差,中午只是随便凑合了一顿,我现在已经饿得后背贴前胸,眼前也开始直冒金星,连假装矜持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个小时后。
龙氏招牌炒饭,虽然稍失水准,虽然气氛有点影响食欲,但仍然令人大快朵颐。
他接过餐盘,径直向外走去,仿佛一刻也不想多逗留。在推门而出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停顿了片刻:“我在隔壁看文件,有事情叫我。”
他阖上了门。
我还是维持着原先那个直直躺着的姿势,直到他关上门。一室寂静,我躺了很长时间,却辗转反侧。然后,我终于下定决心,悄悄起身,单腿跳着,一路摸索到门前,打开门,跳到隔壁门前,悄悄地将耳朵贴在门上。
没有一丝声响。如果不是门下泻出的一丝光亮证明里面是有人的话,我几乎会以为他在骗我。
我轻轻地跳了一小步,换了个耳朵又贴了上去。
几乎是立刻,门被霍然打开,他的耳朵上还挂着耳机,里面传出叽里咕噜的英文,他简单地回复几句,摘下,皱眉,瞥了我一眼:“你不在床上好好躺着,下来干什么?”
虽然事先已经打好腹稿想好借口,可真正面对他,面对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双眸时,我又开始讪讪地垂头。俞桑筱啊俞桑筱,随着脚上的痛楚阵阵袭来,我在心底暗嘲,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没用?
他跟我一样沉默片刻,而后开口,淡淡地、略带嘲讽地道:“苦肉计也用过了,下面还有什么?”
我仰脸看他,他也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我低头,喉头微涩:“龙斐陌,你一定要这么说话吗?”我轻轻地道,“你真的,生气到不愿意见我,连话都不愿意跟我多说一句的地步吗?”
“生气?”他重复着,竟然轻轻一笑,“俞桑筱,一直以来,你给过我这样的资格吗?你坚持要工作,OK,只要你喜欢,我不介意;你从不希望我干涉你的生活,你排斥甚至漠视我的存在,你的眼里没有我,你牵挂着那个跟你有缘无分的何言青,我只作不知;你一个无名小记者,去采访那些所谓的企业家们,多的是预约、等候,却未必被待见的状况,我吩咐秘书暗地里帮你疏通,却不能让你知道;然后,安姨、俞桑瞳、方安航,还有你的母亲,所有发生的一切,我竭尽所有的心机,用尽一切手段,终于使得你一点一点向我靠近。半夜里,我看到你熟睡的脸、一点儿也不文雅的睡姿,想着你灵动的表情、偶尔的狡黠,还有脸红的模样,我微笑着,可以一直微笑到天亮。”他的眼神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秦衫为什么会在我的生活中存在这么久?十多年前,在纽约唐人街,她救了我,跟当初的你一模一样。
“当年我在美国的时候,一个老猎手对我说过,当你狩猎时,尤其到了最后关头,千万不要去看猎物的眼睛。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得,只有一次我忘了。
“所以活该我跌了下去。乔楦对我说,‘你不知道俞桑筱是一个多矛盾多奇怪的人,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可以为一张越剧名家的小剧场观摩票一掷千金;她看上去单纯,却对生活完全持悲观的态度;她平凡得像一滴水珠,融进人堆里可能就再也找不着了,但你要是她的朋友,你就偷着乐吧??’可在我看来,你跟我是同一类人。所以你知道吗,我是真的,想要给你一片广袤的天地,我是真的,想要让你自由自在地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喜欢的,只要你想要的,只要你开心,我统统都可以给你。
“这些年来,我不止一次气得几乎失控,我不止一次对自己说,记住,俞桑筱,我不会永远站在这儿等你的。可是,青青陌头杨柳色,有花初开待人来。我是个傻子,直到那一刻,我仍然选择一天天,若有所待。我总以为,你若不是眼睛瞎了,心全盲了,你若是还有一点点知觉,总有一天,你会感受得到,会明白过来。
“然后,曾经有一度我以为,幸福真的是触手可及了。你开始一点一点地在我面前卸下重重的壳,有了第一次的靠近、第一次的微笑、第一次的脸红。你从来不知道,那根领带,集我最讨厌的颜色、最讨厌的款式和最讨厌的品牌于一体,可是,那毕竟是你第一次给我挑东西。有时候我心想,偶尔参与一些慈善事业或许也不错,至少,它会回馈一些我从来没有过的少年时代,和一些蠢笨无比的少年情怀。
“但是,当你有机会选择的时候,你第一眼看的,永远不会是我,对吗?”他回转身,淡淡地道,“俞桑筱,一时糊涂难免,但我决不至于继续自欺欺人。”
我的脚上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可我的心,比它痛千倍、万倍。我抬起头,哽咽着,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斐陌??”
不是的。
突然间,一阵剧痛袭来,我脚底一软,身体一倾,情急之下,我的整个身子索性顺着墙壁和门软软地滑了下去。
“桑筱。”
我紧闭双眼。急中果然能生智:“下面还有什么?”好像苦肉计一个就够了。
“桑筱!”
关牧太天才了,在如此沉重的境况下,竟然给我如此灵感,我要深深地赞美他。
我继续紧闭双眼。
“桑筱!!”
我被人高高地抱起,抱到靠窗的卧榻上,慢慢放下。我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胸膛,他的胸口起伏着、波动着,我几乎可以听到他心底深深的焦虑。
我的心淡淡地悸动着。我终于,第一次感受到了真实的他,真实的他的心意。我的心底有模模糊糊的甜蜜,和隐隐约约的心酸。
长久的静默,几乎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到。我心里有些惴惴的,琢磨着应该怎么收场。突然间,我听到一个声音,有别于刚才的焦虑,略带恼怒地响起:“俞桑筱,你要是再装下去,我不介意把你另一只脚也烫成猪脚!”
我吓了一跳。
他不介意,可我介意啊。
我有些胆怯地从眼缝里瞄他。他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我。他的眼中,有生气、恼怒、匪夷所思、啼笑皆非,还有不可捉摸的、一瞬即逝的淡淡的狼狈。
我看着看着,眼前慢慢模糊,我的心,再次锥心般地疼痛起来。
他一直这样看着我。突然间,他开口,简短地道:“看起来你比我想象中健康多了,既然如此??”他没有说下去,直接转身,随着“哐当”一声,门被重重关上。
他终于还是走了。
白天我照常上班,我不是灰姑娘,更不是豌豆公主,我只是平凡的俞桑筱,没资格浪费时间。
其实一直以来,我浪费的,又何止是时间。
又过了好几天,但是我不知道到底过了几天。我必须要拼命工作,才能不让自己在深深的黑夜里一次次惊醒,不眠。
他始终没有回来。
斐阁在遥远的地中海一边度假一边愉快地骚扰我:“桑筱,这儿真好玩,下次跟我哥过来玩吧,我有事不聊了,bye。”
我在电话这头微微苦笑,轻轻地道:“Bye。”
宁浩激动得口齿不清:“乔楦??乔楦??她??”电话被劈头抢了过去,伴着我熟悉的高嗓门和不文雅的国骂:“真××没用,一点点小事就激动成这样!告诉你俞桑筱,我生了个小子,限你半小时内屁颠屁颠来医院看我,过时不候!还有,”她想了想,补了一句,“你老公就甭来了,我怕他把我宝贝儿子吓哭!”
我想笑,半晌之后,还是只说了一句:“等我。”
我的日子,就这样慢慢地一天天过去。
龙斐陌,他真心狠,他真的不回来了。
我站在门前,犹豫片刻,还是敲了敲门。
很久很久,久得我以为里面没有人,已经转身准备离开了,突然间门开了。我下意识地睁大眼睛。
大腹便便的秦衫站在门口,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我。她的语气,听不出是厌恶还是冷淡:“你不是有钥匙,何必敲门?”我没有回答。她顿了片刻,“你来有事吗?”我轻轻然而清晰地问:“龙斐陌在吗?”她冷笑一声:“怎么,七八天过去了,终于想起来你还有个老公叫龙斐陌了?俞桑筱,你到底是怎么做人家老婆的?”
放在以前,我或许会反唇相讥一番,但此刻我完全没有心情,我径自越过她,一言不发地朝楼上走去。
身后还是那个凉凉的声音:“急什么急,七八天都挨下来了,还在乎你这一时半会儿?”
床上空无一人。
只有一个浅浅的凹槽,代表不久前有人在上面躺过。
我走过去,借着月光一眼就看到卧室窗前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二楼阳台的栏杆上。
微风轻轻吹过,拂动他额前的碎发。
他手上握着一个杯子,就那么默默地看着前方。
我喉间微微一窒。
我走了过去,叫道:“斐陌。”
他回过头,看着我,眼神清亮而陌生,仿佛一点儿都不意外我的出现:“你好。”
我朝阳台下望去,那座雕像喷泉,那个卷发的外国小男孩雕塑,那几棵圆头圆脑的树,依然矗立在那儿。
月光如洗,竹篁掩映,中间是那片摇曳的薰衣草。
还有那熟悉的馨香。
我心底涌上一阵淡淡的伤感。
龙斐陌回身,朝我微笑:“我记得你曾经问过我,什么时候买的这栋房子?”
我当然记得。
我何曾忘过。
我低头,轻轻地道:“斐陌,对不起。”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略带讽刺地道:“俞桑筱,你围追堵截了我七八天,就为了跟我说句对不起?”
他利落地跳了下来,朝树荫下的秦衫挥了挥手:“我还有事,你也道完歉了,没什么事,就早点回去吧。”
眼见他连敷衍都懒得敷衍我,我径直往前跨一步,拦住了他。
我眼角余光已经瞥到了花园里那个人一脸讥诮的表情。
我咬了咬牙。
这一次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知道,我已经没有了犹豫的余地。
我直起身,在他转身的一瞬,轻轻地道:“斐陌,我爱你。”
他的背影顿时僵住了。
我看着他,他颀长的背影,乌黑的发,修长光洁的臂和那只一直紧攥着的手,我的眼眶微微一湿,我轻轻地道:“即便你下定决心要判我出局,在罗列你的理由之后,是否也允许我做一下最后的申辩?”
我清晰地看到他的背微微一颤,但是,他仍然没有转过身来。
我低头,窗外竹影横斜,疏漏有致,在月光的映衬下,淡淡地洒落在我身上,我的泪不由自主地往眼眶中涌,我要费好大力气才可以逼回去:“我认识何言青之前,我的生活是绵延不断的阴雨天,偶尔天晴,多半下雨。可是,他出现了,他就像一道阳光,从未有过的灿烂,照得我眼前一片光亮??”
我听到面前轻轻的细碎的什么声音。我不去分辨,无心理会:“之后发生的事,可能乔楦已经跟你说过了,但无论她怎么跟你形容,有一点她始终不知道,后来我独自一人又去了趟黄山,取下连理树下的那把铜锁,亲手抛下了山谷。这些年来,无论真相前或后,我对何言青,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如那棵石榴,一度失去踪迹,可是,我知道他仍然生活在这片土地,我知道他仍然呼吸着跟我一样的空气,那就已经够了。纵使夜阑人静的时候,可能黯然,或许失落,但是,永不回首。”我缓缓地道,“即便没有你,也是一样。”
这个世上,很多我们以为念念不忘的东西,就在念念不忘的过程中被慢慢遗忘。
“可是,你还是出现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在父亲暴跳如雷即将发飙的时候看到你,你跟桑瞳站在一起,你只看了我一眼。
“我推不掉斐阁的自作主张帮他补课,他心猿意马,我索然无味,你咄咄逼人,你不允许我辞职,你警告我离斐阁远一点,你喜怒无常,高深莫测。斐阁的生日宴会,我真的不想去,我觉得可能会发生些什么,可我终究还是去了。我一定是大脑短路。
“从那以后,你开始如影随形,无处不在,步步紧逼。你心机那么重,我完全猜不透你的用意。你从来不知道,我在心目中勾勒出的亲爱的另一半:他可以不英俊,矮一点儿没关系,胖一些也不要紧,只是,他要有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一颗善良诚实上进的心,还有,绝不可以没有头发。这些要求对于你,是不折不扣的侮辱,而我之于你,不用桑瞳或其他人跳出来提醒,我也有自知之明,我绝不愿高攀。
“斐陌,你听说过两只刺猬的故事没有?西伯利亚初冬的早晨,它们在寒冷的冬天相互依偎,靠得近了,它们身上的刺会伤害到彼此,离得远了,又抵不住那凛冽的刺骨的寒风。于是它们不停地靠近、伤害、离开,又因为冷和寂寞而靠近,周而复始。斐陌,我们就是同一个屋檐下的两只刺猬,近在咫尺,相互伤害,感受着自己的疼痛,却永远看不见对方的伤痕累累。”
我低下头去,心底一酸。
冬天里的那碗夜宵,夜夜噩梦后那个有些陌生的依靠,无数次不动声色的远远的凝视,安姨坟前,他一直站在我身旁,伦敦街头,那一次迷途,转身第一眼就看到他那个静静的眼神??
我不得不承认,一直以来,他给了我无限的放任、从不追问的沉默和偶尔的笑颜。现在回想起来,无数次看着他的笑容,我的心也跟着慢慢被点亮。
何言青是那棵石榴树,而他,是那片广袤的青青草原,让我自由生长,自然呼吸。
“桑筱,嫁给我,或许并不是一件这么糟糕的事。”
“桑筱,我失去的,跟你一样多。”
“桑筱,只要你抬头,你会发现,我一直都在。”
“桑筱??”
“桑筱??”
我终于开始后悔。从头到尾,他曾经收起过一身厚厚的刺,他试图想要给我温暖,给我依靠,他一直在一步步小心地、试探着向我靠近,从头到尾,我一直视而不见他的努力、他的失落。一直以来,我永远蜷缩着,以一身的硬刺来逃避着现实的严寒和冷漠。我一直试图用骄傲、冷漠来掩饰心中的卑微。
可是现在,除了爱,我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任何温暖的东西可以取代。
我终于开始害怕,我还在,时间还在,他却已经转身离开。
凝滞的空气,凝滞的,我的心绪。
他僵僵地站着,仍然没有回头。
我低着头,注视着那片虚无缥缈的树影静静憩在我的指尖,轻轻地道:“第一次,我抬头看你,你让我畏惧。而且,因为我跟桑瞳不和,我对她的朋友历来没有好感。
“第二次,在泰国餐厅遇到你,乔楦在我耳边喋喋不休了很久,她觉得你很帅,我觉得她眼睛有毛病。
“第三次,在你家,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自从看到你,我就开始走霉运。
“你果然开始找我麻烦,我果然开始走霉运,从俞家出走,安姨去世,方老师生病,身世揭秘,还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傻乎乎地一头跌了下去??
“但是,龙斐陌,我从来不轻易相信你。”我抬起头,平静地只是想要把我想说的话全部说出来,“因为你总是习惯于把一切埋在心底,你总是选择在最不经意的时候以最不经意的方式表达些什么,你总是用满不在乎代替心底的在意,你总是居高临下地站在一个可进可退的位置,而让我一个人留在原地,”我心底的悲哀如水纹般慢慢漾开,“你不知道,有时候,我看着你,心里想,如果一晃神,一转眼,我们就这样垂垂老去,该有多好?我就可以不用自私,我就可以有时间慢慢回味曾经的美好,我还可以不用无休止地猜度你的高深莫测??”
漫长,难堪,煎熬。
我听到轻轻的一声响,门关上了。
他终于还是走了。我说了这么多,毕竟没有用。
他终于还是选择了转身离开。
我低头,面无表情地紧紧咬住唇。
俞桑筱,你不能哭,最起码,不能在这儿哭。
俞桑筱,你一直以来钝不可及、宁折不弯的韧性呢?
俞桑筱,大不了失去第二次,没什么了不起。
俞桑筱??
我默念着自己的名字,咬着牙,双手抱膝,一动不动地坐着。我忍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哭泣了起来。
俞桑筱,没关系,跌倒了可以再站起来。
可你的心呢,你懵懵懂懂的,一路守得好好的,你到底把它丢到哪儿去了?
突然,有细微的声音响起。
我下意识地看向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门被悄悄打开了。
淡淡的月光下,沐浴着一个高高的身影,他手上拿着什么东西。
我愣愣地,看着那个身影慢慢向我走过来,片刻之后,一双脚在我面前停下,他缓缓蹲下:“把脚抬上去。”
“嗯?”我几乎不可置信。我不能理解。
他看我一眼,挖苦道:“跟踪了我七八天,又折腾了这么长时间,你倒也不嫌累,难道看不见你的脚已经从一只猪蹄肿成一条猪腿了吗?”
我张口结舌。想气,却气不起来。我看着他黑黑的头颅缓缓移动,小心地重新包扎我的脚踝。
我的心里,想哭,想笑,想骂人,又想伸出手粗鲁地一把推倒他,再狠狠踏上几脚。
半晌之后,他丢下手中的绷带,淡淡地道:“抬起头来。”
我抬起头,他与我平视。
很久之后,他目光闪动,然后俯下身,毫不犹豫地用力咬了下来。我的鼻尖啊我!痛得疯狂飙泪。
他哼了一声:“很疼?”他看向我的脚,不带什么情绪地问,“哪个更疼一些?”
我痛得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不吭声。
他摇头,淡淡地道:“这又算得了什么?真正的疼,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他垂眸,我听到他轻浅的呼吸声,过了很久,他的声音略带僵硬地响起:“论相貌,布拉德?皮特一定比我帅很多;论个头,我比姚明矮上一大截;论体重,抱歉,我永远不可能超过相扑运动员;我因为蛀牙偶尔会去看牙医,从来没有人形容我善良,还有,或许不到五十年,我的头发就会掉光。所以,”他沉吟了片刻,“俞桑筱??”
我抬头,屏息,听到他慢慢地说:“你还可以再考虑考虑。”
他的意思??是说??
我待了很久,直到他的眉头渐渐蹙起,眼神渐渐淬毒,我才如梦方醒。
我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专注、等待,还有浓浓的压迫感,我的心底仿佛有气泡阵阵升起,我期期艾艾地道:“好像??不用??”
没等我说完,他的眼眸已然点亮,亮得耀眼。
一刹那间我就全然忘却了方才的难过和沮丧,我的唇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考虑?矜持?温柔?娇羞?在这位龙先生面前,似乎都可以省省。
他永远都在说着言不由衷的反话。
果然,他看了我一眼,在我身旁坐下,随手拿过一份文件低头浏览:“不必这么得意,俞桑筱。我只是不希望自己这些年来的投资付之东流。”他的注意力仿佛全盘被吸引到那份从上到下只有两行字的备忘录上,“别忘了我是一个精明的商人。”
可是,如果我的确、真的、就是没有眼花,某人的手,好像在微微颤动,某人的脸,好像??
拥有惊人自制力的龙斐陌,今晚接连在我面前失态了两次。
俞桑筱啊俞桑筱,你真是赚到了。
我出神地看着他略略低下的头、他专注的眼神,还有他唇角那一丝丝细不可察的微笑。原来,当你开始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他的任何神情,微笑的,恼怒的,忧伤的,欢喜的,在你看来,都值得慢慢欣赏,细细体味。
因此,我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从后面慢慢抱住他:“我知道。”在他背后,我终于可以放心地微笑。我很厚道地不忘记安慰他,“你放心,我会尽量想办法让你的亏损减到最小。”唔,有件事,可能现在还不能确定。
我把头埋到他的背后,有些脸红。
他反手揽住我,半晌之后,他伸手,摸摸我脖子上的那道疤:“很丑。”我没有吭声,很久之后,有些歉意地道:“斐陌??”
正在此时,我身上的手机嘀嘀嘀地响,我的短信。
我低头看,是陌生的号码,只有短短两行字:
她有家族遗传病史。抱歉。
我走了,桑筱。多保重。
我合上手机,抬起头来,我摸摸自己的伤疤,再看向他的右臂,微微一笑:“如果有一天,如果五十年后,你或我罹患老年痴呆,不愁找不到对方。”
他作不屑状,哼了一声:“不用以后,俞桑筱,”他唇角调侃地笑,“记忆障碍,认知损伤,思维弛缓,这些症状,你似乎一直都有。”
我摸摸头,微微一笑。
五十步笑百步。
思归园。安姨的墓碑前。
我慢慢蹲了下来,放下一束淡黄色的菊花,我看着墓碑上安姨静静的、熟悉的笑容。她临去世前不久,我抽空带她出去玩,拍了几张她此生最后的相片。这是她最满意的一张。
她穿着那件最爱的红色毛衣,还别上了我送她的宝蓝色胸针,化了淡淡的妆,早生的白发梳得一丝不苟,她微微侧过脸来,在夕阳的淡淡光晕中,在广场那一群群鸽子的映衬下,笑得安详,雍容而慈祥。她没有什么文化,但她的一生,她的所有,对我来说永远是一本厚重的书。
我低下头去,想起千万里之遥,伦敦郊外的那个墓碑,还有那朵含苞待放的海棠。
同样是一方窄窄的坟墓。同样地,她在里头,我在外头。
不知道为什么,雷电暴雨或是灾害性天气的时候,我总是牵挂安姨,她在思归园里好不好,孤不孤单,害不害怕,可是我很少想到她。
对不起,妈妈。我轻轻吁了一口气。
妈妈,我会记得去看你的,一定。
片刻之后,我转身,第一次,我在心底默默地说:放心吧安姨,我会幸福的。
龙斐陌走上前来:“走吧。”我点了点头:“好。”
下山途中,他突如其来地道:“其实我原本可以保留俞氏这个空壳,或至少放过俞澄邦。如果??”他的脸略略沉下,“没有那一个巴掌。不过,跟我说实话桑筱,”他转身,眼神略带探询地问,“你真的从不在意?或是完全不在乎外人的指指戳戳?”
他好像是第二次这么问。
我几乎没有什么犹豫,摇了摇头:“至少在外人看来,你并没有用什么不道德的手段,不是吗?”我低下头,淡淡地道,“虽然知之甚少,但我至少明白,商场自有一套残酷而实用的生存法则。”
他浅浅一笑:“难得看到你纸上谈兵,”他略带感慨地道,“你跟我生活的这些年,更多的是沉默是金。”
我眨了眨眼,反应极快地道:“本人从不习惯对牛弹琴。”
他看着我,老半天之后才道:“俞桑筱。”“嗯?”我又眨了眨眼,有点莫名其妙,怎么,我说得不对吗?他还是看了我好久,然后才慢吞吞不紧不慢地道:“我听说德云社最近收了个新弟子。”
这一次,我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我看着他,有点不可思议,还有点稀里糊涂。龙斐陌啊龙斐陌,怎么回事?最近天天都有这样令人刮目相看的表现。
他才适合去说相声,而且是那种一本正经得不行的冷面笑匠。
他挑挑眉,牵住我的手:“不过没关系,我很乐意做你一辈子的听众。”他的手,突然间微微加重力道,“而且是唯一。”
我反牵住他。
下山的路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我摇摇晃晃地走在凸起的窄边上,身手灵活地保持着平衡。下过雨的青石板路,有点滑,有点陡,有点局促,我专心致志地走着,一点儿也不害怕。
从今以后,再大挫折再多伤痛又有什么关系?在这个世上,总有一个人会在我身旁,时时刻刻准备着伸出他的一双手。
我越来越觉得,原来,抛开以往的种种,我们可以这么轻松地生活在一起。哪怕在外人眼中,我们看上去还是一对奇怪的、很少彼此牵挂的平淡夫妻。
他很忙。但无论身处何地,他都会记得打电话给我。
他沉默寡言,但偶尔会在餐桌上说一两个可以冻死帝企鹅的冷笑话。
他从不过问我的工作,或是其他什么。他偶尔会抽空跟我一起去安姨当初的那个疗养院做义工。
??
我知道,其实他一直在慢慢改变。
我知道,他已经尽力了。
他的伯母经常来看我,她对我的态度似乎好了很多。她爱看昆曲,正巧我也爱,我陪她去看,有些黯然地告诉她:“曾经有一个人,比您还爱张继青。”她微笑,若有所思地问:“桑筱,你不嫌我落伍吗?”她有些惋惜地四处张望着,孩子气地咂咂嘴,“瞧,人好少。”我也微笑,安慰她:“伯母,真正的艺术,不见得流行,可是,永远不会泯灭。”
触觉敏锐鬼灵精怪的龙斐阁也仿佛察觉出了什么,强烈要求不另找房子了,还是要回来住。他的要求被他老哥一口驳回:“不行。”
“为什么?”他委屈地忽闪着眼睛。可惜,俏眼做给瞎子看,龙斐陌埋首于公文,理也不理他,直接下最后通牒:“限你十天,去找一份比灯泡更有前途的兼职。”
龙斐阁从沙发上跳起来,冲到我面前,无限哀怨地大叫:“桑筱桑筱桑筱,我哥抛弃我了!你要出来帮我主持公道!”
几乎是同时,“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准确命中他的额头。龙斐陌抬头,缓缓地道:“叫大嫂。”龙斐阁捂住额头,不可置信地瞪着手中那个沉甸甸的水晶镇纸:“大哥,你会不会太毒了点儿,再说,我一直都是这么叫的啊??”
龙斐陌看了他一眼,重又低头:“现在不行。”
龙斐阁眼珠子转了转,突然间一个大转身,凑近我,拉长声调:“大——嫂——”他狡黠地压低嗓音,眨巴着眼睛,刻意地问,“喂,为什么‘现在’不行?”
臭小子,跟我斗?我瞪了他一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母,叫我大嫂,算我自降辈分,还大大便宜了你。”我也压低嗓音,凑近他,“喂,龙斐阁,你不是一直盘算着要出去过甜蜜的二人世界吗?”
他居然撇了撇嘴,转身就走。
我看着他的背影,耸耸肩,好吧,算我多嘴。
各人有各人的烦恼。
深夜里,他熄掉床头灯,转过身来:“桑筱,脚还疼吗?”
我放下手中的书,高高抬起脚,夸张地活动了几下给他看:“早就好了。”
他看着我,轻笑一声:“今天下午,关牧来向我邀功了。”他缓缓伸手,捏捏我的脚踝,端详片刻之后淡淡嘲笑,“看样子,有人今年夏天穿不了短裙了。”
他的话音里,居然有隐隐约约的幸灾乐祸。
我撇嘴。唔,龙斐陌也有这么幼稚的时候,而且,他毕竟还是不肯轻易放过我,总是动不动拿这来调侃我。不过我惦记着待会儿电视里的应氏杯围棋决赛,无心恋战,只好转移话题:“斐陌,我听说桑瞳??”毕竟有关她的事,我不可能一点儿都没兴趣。
他拉我一起躺下,将我的脚轻轻放好,不甚在意般地道:“她想学武则天另立王朝,可惜身边没有一个李治。不过无妨,”他轻笑一声,“人之鱼肉,我之鸡肋。即便如此,潜在对手还是会比虚伪附庸更值得期待。”
我沉默。
不管怎么样,只要她自己开心就好。
他侧过脸来看我,眼睛熠熠生辉:“桑筱。”
“嗯?”我握住他的手,贴在腹上,微笑。
他侧过身来,手撑在我的肩畔:“我好像跟你说过,不会有下次。”
“嗯?”我装傻。
“我好像跟你说过,你是一个天生的商人。”
“嗯?”我继续装傻。
“我好像还说过,家里客厅的那面墙上,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标本中间,我预留了一块儿很大的空地。”
“嗯?”我决定装傻装到底了。
他终于笑了,第一次,我看见他笑得星眸微阖,神采飞扬,“那么,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棋逢对手始开局,桑筱,”他慢慢俯下身来,“千万要记住,我从此不会再给你任何一次悔棋的机会。”
是吗?我唇角微弯。
我又何尝不是。
一番猎取一番挣逃,一场沦陷一场厌弃,兜兜转转,我们终究走到了今天。
还会一直走下去,不是吗?
就像斐阁经常口无遮拦说的那样,精明躲闪的俞桑筱,自以为聪明的俞桑筱,尖刺倒竖的俞桑筱,事到如今,还不是成了家里墙上多出来的那一个。
他还说,这就叫皆大欢喜。
呵呵呵,学生进步,师有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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