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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明月不归沉碧海


我成了一名自由职业者。高兴时随性画画,不高兴时背起画夹到处游历,日子过得十分逍遥。

菲利浦太太帮我联系了几家画廊,有时候我的画也在那儿寄售。

我的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

我偶尔会跟那些所谓的新锐艺术家们到Soho地区的咖啡吧和爵士俱乐部集会,时间一长不免倦怠。我不够随和,总是融不进那种氛围。

朋友卡尔说,我有一双游离而沧桑的眼,总是冷眼旁观,叫人心生畏惧。

而我原本以为,漫长的一生,我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只是,我没有料到世界上还有两个字叫作轮回。

一日,我送画去画廊,回来的路上路过一家花店,我心里一动,泊好车进去买了一束垂丝海棠。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好像是苏东坡的词,母亲生前说过。

这么多年,她不曾后悔。

她只是不甘。

我刚要开车,听到一个人叫我,有点迟疑:“梅??若棠?”

居然是中文。

我惊讶地转身,看到一张有些陌生,看上去还算得上英俊的脸庞,我也有些迟疑地道:“你是??”

他眼睛一亮,立刻有些欣欣然地道:“我是俞澄邦,你记不得了吗?”他看了看我身旁的海棠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就算忘了我,你大概也不会忘记四年前你回中国,有个不被待见的傻瓜送了无数束这样的花给你吧?”

我想起来了。那个纨绔子弟。不过我笑了:“啊,是你。”人在异乡,见到自己的同胞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开心。尽管我曾经那么地讨厌他。

讨厌他的风流、自以为是和市侩。

他看着我:“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吧?你妈妈还好吗?”

我笑笑:“我很好,我妈妈,”我平静地道,“她已经去世了。”

他“哦”了一声,眸子里闪过些什么:“对不起。”他很有礼貌地道,“既然这么难得,我请你吃顿便饭好不好?”

我正要婉言谢绝,从街那头走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她先朝俞澄邦看了一眼,转过脸来朝我打量了片刻。她的脸上没有什么笑意,眼神很厉害。我心中有了点数,静静站在一旁看着。

果然,她上上下下打量过我之后,转而向俞澄邦:“不是说只要一会儿么,怎么这么久?”她的声音竟然很好听,和她的人一样珠圆玉润,只是有些隐隐的盛气凌人。

俞澄邦的眉头微微一皱:“我来介绍一下,梅若棠,”他下巴一点,“这位是我太太。”

我微笑:“你好。”然后看表,“抱歉,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我的语气说不出的敷衍,“以后再联系。”

几乎在第二天,我就忘了这次偶遇。只是我没想到没过多久,俞澄邦竟然摸上了门来。原来他来伦敦攻读商科,而他的妻子则扔下了一个才一岁的孩子来陪读。

我对他们夫妇之间的故事毫无兴趣,我面对他时的倦怠之色同样溢于言表。我一向对陌生人极其冷漠,他不值得我浪费时间,我开始对他避而不见。可是命运,就是那么荒谬。

一日,我竟然晕倒在家里,恰巧俞澄邦来,及时将我送至医院。我出院后,碍于情面,不得不答谢他。很俗套地,我请他吃饭。我请的是他们夫妇二人,可是来的只有他一人,他很抱歉地道:“我太太临时有事来不了。”

我笑了笑:“没关系。”一顿饭而已,不值挂碍。

那个晚上,他说了很多,我一直勉强应对,直到他说到那句“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何伯伯的病撑到现在真算奇迹”。

我的心微微一动。

他看了看我,有些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你还不知道吧,何临甫刚刚喜添麟儿。”我脑子里“轰”的一声,看着眼前的那杯酒,我喝了一口。

苦。

好苦。

我抬起头,笑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吗?很好啊。”真的,很好。这不是我想要看到的吗?美满姻缘,开花结果。

我继续微笑着:“看到何伯伯,记得替我恭喜他。”所谓面具,无非如此。

话题很快岔开了。

那晚后来所有的事情,我全部不记得。

我跟临甫在一起的时候,青春年少,气血冲动,有大把越雷池的契机。一开始,临甫矜持,我青涩,面面相觑之后总是害羞,再后来??

所以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几乎要疯掉了!即便是现在,我写下这样的文字,我的手仍在颤抖,我的心仍在难堪地悲泣!

我发疯般地冲洗,可是,我洗不净那份肮脏!俞澄邦,他是蓄意的,他毫不掩饰他的蓄意:“梅若棠,四年前我就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得到你,不惜任何代价,我也要得到你!”他静静地看着我,“你以为我到伦敦来是偶然的吗?你以为我看到你是碰巧的吗?她为什么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他慢慢地,一点一点绽开笑,“梅若棠,世上的男人不止何临甫一个。”

我的反应是冲上前狠狠甩了他两巴掌。

我消失了整整两个月。

办公室里,律师司空见惯地问:“梅小姐,请问你留下物证了吗?”片刻之后,他站了起来,“对不起,恐怕我帮不了你。”

医院里,医生和蔼地道:“恭喜你。”

??

两个月后,我回来了。

我在门口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俞澄邦,他看到我,立刻站了起来:“你去哪儿了?”我面无表情地越过他。我看到他,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呕吐。

他拦住我:“你脸色很差。”他看着我,“你没事吧?”我不看他,一字一句地道:“滚开!”他不但没有让开,反而靠近我,他的声音几乎是肯定的:“你怀孕了,是不是?”

我咬住唇,尝到了浓浓的血腥味。片刻之后,我重重甩上门,却甩不去门外的那句听上去让人不寒而栗的话:“梅若棠,要么你告我强奸定我的罪,要么,”他一字一句地道,“你把孩子生下来,我离婚娶你。”

我娶你。

四年前,临甫对我说过的最动听的情话。那一刻,我甚至以为自己身处天堂。

而现在,我在地狱。我早已沉沦,堕入地狱。

没有医生愿意帮我堕胎。我待在家中,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我必须要用上全身的气力,才不至于让自己崩溃。

可是那一天,我收到了那封信——

若棠,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有些话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我让方家蕹来找你,我知道你过不去那道坎。我终于盼到了儿子回来。对不起,儿子和女儿,我永远都只能保全一个。

我永远都只能选择放弃你。

菲利浦太太,是我托她照顾你,我知道你现在生活安稳,若你愿意回国,我死亦瞑目。

不要怪你母亲。所有的罪与罚,是我的报应。

而今,我的报应终于来了。

永远,永远,不要原谅我。

我将它撕得粉碎。

我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只是不相信命运。

她一次又一次,疯狂地玩弄我。

我找到一个没有行医执照的、以前在中国大陆当过赤脚医生的老年妇女,我许诺给她大笔的钱,她勉强答应下来。可是,当我躺上去的那一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腹部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悸动。

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她)在踢我,一点一点,从下往上。

医生面无表情地拿出手术钳,那个声音撞击着我的耳膜,刺耳而难听。我听着听着,突然,我赤脚跳了下来,头也不回地往外面奔去。

我的孩子,我决定留下他(她)。

我走了一条和母亲相同的路,我要好好照料他(她),不要重蹈覆辙。

我阵痛了三天三夜,终于生下一名女婴。

她没有父亲,但有我就足够了。为了避开俞澄邦的纠缠,我早就秘密搬离了原来的住所。

可是,他总能找到我。

他天天不请自来,他蓄意讨好我。

他甚至日日跪在我的床头恳求。

我视而不见。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不告他,是不想轻贱自己。

我给女儿起名叫作桑筱。她生于污秽,但我希望她能如同桑葚般平凡,却自尊自强。

意料中地,俞太太来找我。我同样视而不见,她并不拐弯抹角,也没有破口大骂,她只是淡淡地道:“嗯,俞家人特有的微凹眼窝。”她笑了笑,“与其让澄邦隔三岔五地去找些跟你有几分相似的女人,倒不如让他得偿所愿。”

我的手指深陷在被单中,血色尽失。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把这么卑劣无耻的事说得这么自然。

她打量着我:“你很看不起我?”她颇有几分玩味地笑,“梅若棠,你以为自己可以轻易摆脱俞澄邦?你太天真了,这几年来他在你身上花费了多少心机,我想想都替你害怕。”她面色一端,“你还不知道前阵子报纸上说的那个小明星是怎么死的吧?我倒宁愿他跟以前一样玩阵子就撂开手,只是没想到他这次来真的,竟然开口要跟我离婚。”

我将头转向窗外。

她毫不在意我的冷漠,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我不是来看你的。我只是要提醒你,没有我,你做不成想要做的事。”她弯下腰,毫无预兆地伸出指头,轻轻抚向小小熟睡的脸,我充满戒备地看着她。半晌之后,她抬起头,“你不妨考虑考虑。”

我在她的安排下,只身一人仓促逃出英国。她跟我之间唯一的谈判条件就是,我走,小小留下。

我听懂了她的暗示。俞澄邦暗地里调查过我,包括??

我不能让这个小人毁掉已经重归平静的一切。

我没能带小小走,是我这一生永远的遗憾。但当时,我别无选择。

一年后,等我可以回来的时候,他们连同小小已经从我的生命中消失。她在越洋电话里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你不用管我用了什么手段,我至少可以保证俞澄邦从此不会再来骚扰你。还有,”她顿了顿,淡淡地道,“俞桑筱是我在伦敦生下的女儿,至于其他,至少现在,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

她从此不再跟我联系。

我的女儿,从此跟我人海茫茫两相隔。

我比我的母亲,更不合格,更冷漠自私。

我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绘画上,我拼命赚钱,我设法让我留在国内的、唯一的远房表姐安红去俞家帮佣,我梦想着让我的女儿总有一天可以回到我的身边。

后来,方安航来租我的房子,他是一个身世坎坷、单纯而天才的年轻人,我不遗余力地帮他,就像当初菲利浦太太不遗余力地帮我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

转瞬间,十年过去了。我积攒了一笔钱财,我决定回国要回我的女儿。尽管安红从不多说什么,可是我知道,小小过得不好。对此我痛彻心扉。

我已经等不及了,医生告诉我,长期的积劳使我得了胃癌。

我终于又回到了中国。上次我回来的时候,是一个垂髫少女,而现在的我,已到中年,病魔缠身,心事重重。

我没有去见何临甫。

有一天终会忘记,而当初竟以为会爱到死。

前尘旧事,忘掉总比记得好。

还好,我有女儿。

我终于又见到了俞澄邦。他仿佛对我的突然出现并不意外,他只是冷冷地问:“你来做什么?”我将那张支票推到他的面前,直截了当地说:“我要桑筱。”他冷眼看了一会儿,我可以看出他眼中的光芒一闪而过,但最终,他还是点上了一支烟,跷起二郎腿:“你不是已经不要她很久了吗?”

我忍住胃部传来的阵阵不适,冷冷地道:“俞澄邦,开出你的条件。”我从没有错看他的本性。

他居然眯起眼笑了:“我的条件?”他朝天喷了一口烟圈,“我的条件十年前不就已经告诉过你了吗?只可惜,被你弃如敝帚。而你,现在才想起来跟我讲条件,不嫌太晚吗?”

我还是不看他:“据我所知,俞家现在的财政状况很不好,我带来的钱虽然不足以让你们完全脱困,但用来转圜一段时间还是绰绰有余,”我站了起来,“你考虑一下,我可以等。”

我并没有等太长时间,三天后,俞氏兄弟一起来找我。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一坐下来,俞定邦就开门见山地说:“梅若棠,我们考虑过你的提议,但是,有一些小问题。”

我安静地坐着,等待他的下文。俞澄邦自己不开口,而由老谋深算的俞定邦出面,看来他们早就盘算好了。

他喝了一口茶,慢腾腾地道:“说起来桑筱在俞家已经生活十年了,大家相处了这么久,你贸贸然说一句想领回女儿我们就得双手奉上,这似乎也不通情理对不对?”

我默然,鄙夷。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清楚桑筱是唯一的、可以跟我讨价还价的筹码。从我回来的那天起,他们就把她藏得严严实实,我去过她们学校几次,却始终没能看到她。

同学们说这几天她的堂姐一直跟她在一起。

沉默良久后,我清晰而简单地问:“还要什么?”

俞定邦微笑,略带赞赏地道:“好,我就是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他仍旧低头,看向杯中旋转的茶叶,仿佛永远看不够般,“听说你在英国那边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

他顿了顿,仅仅几秒,已经足够让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也低头,茶叶很苦,令我无限清醒:“要几幅?”

对绘画的人来说,画作是生命。

为了我的女儿,我可以舍命。

他点点头:“好,”他眯起眼,简单地道,“二十幅。”我也简单地道:“好。”我起身,“我回英国,立刻邮过来。”我始终不看俞澄邦,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希望我下次再来的时候,只看到桑筱一个人。”

我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按俞定邦的要求选好画,邮了过来。而就在我要动身的时候,我开始大口大口地咯血。

医生严词警告我,如果现在手术,至少可以延长三至五年寿命,如果不,则三至五个月。

我宁可少活,也要早日见到我的女儿。

可是,方安航拦住我,他比我小,可远比我冷静:“你若真爱桑筱,就应该为她珍惜生命,而不是意气用事。”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道,“我可以回国。”

我看着他。是,他已经毕业,国内有多所大学愿意聘请他。可是,他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不可以接受如此馈赠。我强硬拒绝,而他比我更强硬地反驳:“若棠,总有什么你不可以左右。”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说得这么直白。

我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看着他微笑。我是不是该庆幸,在我十年来苍白不堪的人生中,竟然还能碰到这么重情重义的男人。

我清晰地道:“不,”我伸手握住他,“如果这世上还有两个字叫作侥幸,我希望能跟你一起见到她。”

我终于同意留下来动手术,方安航一直陪着我。后来,我不能动弹地躺在病床上,他飞回中国,找机会接近桑筱,并偷拍些照片回来给我看。

第二次,他回来的时候,带来一个消息:“若棠,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动完手术之后,我已经虚弱到点头都很困难,但我还是强打起精神来睁眼看他。

他看着我,满眼的痛,他摇了摇头:“算了。”

我仿佛预感到什么:“你说。”我相信,世上还有一个人不会骗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传言通常不可靠。可是,林清斓告诉我本地最大的物流企业出现内讧。”他顿了顿,看着我,轻轻地道,“长话短说,有一个家庭,因为一幅画从此改变了命运轨迹。”

我脑中“轰”的一下。十几年前的那幕重又回到我的脑海中。那时为了生存,我无知无畏,饱受教训,没想到十几年后的现在,竟会重演。我冷静地道:“拜托你,仔仔细细地,全部都告诉我。”

我没想到,人性会卑劣至斯。

我没想到,狗急跳墙,俞氏竟然到了如此不堪的境地。

我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兄弟之义薄如纸。

我告诉我的律师:“放心,我一定会撑到那一天。”隔了几天,他向我转述俞氏兄弟的简单回复:“若你还想要回女儿,若你不想自己的家事和丑闻曝光,就乖乖闭嘴。”

我的回复更加简单:Shit!

我一无所有,比起他们俞家,我更豁得出去,我即便拖着病躯一步步爬回中国,也誓要为无辜的人寻回正义。

我在病床上苦苦支撑了三个月,时刻关注着国内传来的消息。

我的高额律师费没有白付。

拉锯了一段时间之后,俞家最终还是吐出了部分不义之财。

只是我深深遗憾的是,最终受益的还是另有其人。

我无能为力。

但是,我再没能看到女儿。

我已经病入膏肓。我深深叹息。

我这一辈子,活到今天,无父,无母,无夫。

唯一的女儿,也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人生,是完完全全的失败。

一败涂地。

何临甫终于得知我病重的消息,飞来伦敦看我。

他老了太多,两鬓斑白,他看着我,握着我的手,老泪纵横。

我微笑,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告诉他关于桑筱的事情。

原谅我的虚荣,我只想在他面前保有最后一点儿自尊。

这世上,所谓的永恒,只是因为我们来不及看到它的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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