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别意与之谁短长
“到底,你在怕什么?”
喧嚣的杂志社,纷乱的书堆前,我忙得刚喘了一口气坐下来,这句话又再度在脑海中浮现。
我从抽屉里寻出一支铅笔,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对面的阿菲画素描,在心里自嘲,俞桑筱,你终究是个懦弱的胆小鬼。
我想起龙斐陌说这句话时的满脸阴霾。
说完,他绝尘而去,丢下我。
第二次。
我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我从未有任何一个时候如此刻这般害怕。
怕自己一点一点,慢慢沉沦。
阿菲等不及地伸过头来看,大叫道:“俞桑筱你个笨蛋,我明明刚做的离子烫,干吗又画成一堆杂草?!”自从她看上街那头友社的镇社之宝帅哥柳炜后,就开始拼命折腾衣服折腾头发。人家口味跟刘德华一致,不好她这款,向来率性的她也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装淑女。
前两天她还恶狠狠磨刀霍霍地道:“呸——等我到手,看我怎么收拾他!”一转眼,还不是女为悦己者容。
我把素描递过去,拍拍她的脸:“留作纪念吧。”
见一次少一次。
一直没有露面的斐阁打电话给我,一如既往的开朗阳光:“桑筱,好久不见!”
我正在超市里大包小包地买东西,嘈杂声中一面努力辨听一面回应。心中想,当年的阴霾对他似乎并无太大影响,或者,其兄功不可没。不管怎么说,龙斐陌对这个唯一的弟弟,还是非常称职的。再则,龙斐阁就一贪玩爱闹的普通学生,跟眼前的这团混乱应该扯不上任何关系。
于是,我单刀直入倚老卖老地问:“找我什么事?”
俗话说,一日为那个什么,终身为那个什么什么。
他也爽快地道:“桑筱,今天我过生日,你没忘吧?”我“哦”了一声,他怪叫,“你都没有什么表示吗?”
我费力地拎着一大瓶乔楦指定品牌的洗衣液,翻了翻白眼:“我很穷,而且没空。”对他这个贵公子而言,绝对属于赤贫一族。
再说了,去年去参加他的生日宴,结果变成了我跟龙斐陌纠缠不清的开始。
直到现在,我还在尝着那份苦果。
后来,龙斐阁曾经向我草草致歉:“桑筱,那天我喝得有点醉,把我哥房间当客房告诉你了,没事吧?”他的眼中带着浓浓的疑问和探询。
他一点儿都不笨。
只有我是笨蛋。
龙斐阁不理会我的托辞,反应极快地道:“桑筱,还记不记得上次你下棋输了,答应过要满足我一个要求的,什么都可以。”他加重语气,“你可是做过我老师的,不能骗我!”我再翻眼,他可真敢说,还不是怕他想不开故意输给他。他叹了一口气,“而且桑筱,好长时间不见了,我可真想你。”
这么肉麻的话也说得出来。明知他作秀的成分占了绝大多数,我仍旧浑身鸡皮疙瘩一阵阵往外冒。
不过转念一想,我还是应了一声:“好。”
我迟早要回龙家一趟。
了断也好,纠缠也好。
该来的,总会来。
不该躲的,怎么也躲不掉。
这就是我的宿命。
在龙家的生日宴现场看到龙斐陌我一点儿都不意外。这原本就是人家的地盘。
我低头,心里一阵淡淡的落寞。对他,我永远心态复杂。
秦衫装扮得体,落落大方地到处张罗,一如既往地不卑不亢。我看着她,心头泛起淡淡的酸意,但不妨碍我对她的欣赏。
她实在出众。
龙斐陌没有眼光。
我转过眼去。他的眼光恰巧纠缠上我的,竟然微微一愕。
我微微一笑,看来,龙斐阁又自作聪明了。
我们之间,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再转眼,却看到一个意外。
一个绝不该在此刻出现,绝不该亲密地跟龙斐阁窃窃私语作旁若无人状的人——居然是我很久没见的堂妹俞桑枚。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跟龙斐阁念同一所大学的同一级。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错过了什么,或是忽略了什么?
我心中一凛,看向龙斐陌,他正在看我,朝我了然地挑了挑眉,眼光依然犀利,带着微微的嘲弄,还有些我不懂的、深深的探究。
永远选择在错误时节出现的关大律师从左边角落里阴魂不散地蹿了出来,笑眯眯地道:“桑筱。”
我没有感染到他的好心情,淡淡地道:“怎么,你们事务所要关门了吗,这么清闲?”他怪叫:“俞桑筱,你可以批评我这个人,但不能批评我神圣的事业,什么叫大律师?你见过大律师们是天天忙得跳脚应付那些芝麻绿豆的琐碎案件的吗?”
我闷声,终于还是有些歉疚地道:“对不起。”我只是在迁怒。
他仿佛也觉察出这点,仔细观察了我一下:“怎么,桑筱,上次的事还没撂开手啊,龙老大又惹你不开心了?还是最近又出现了什么新情况?”我苦笑。惹?太高估我了。
他是那种只要远远看着,袖手旁观,就可以让我陷入无边困境的人。
关牧撇嘴:“奇怪,我就奇怪,没结婚前,龙老大虽然脾气古怪了点,你虽然也忒刻薄了点,但都还算正常,怎么现在你们两人到了一块儿,负负不但没得正,还变成负的N次方了?”
我的反应是直接走开。
我终于还是沉不住气,觑了个空,把桑枚抓了过来:“你怎么会来这儿?”尽管有了隔阂,但毕竟是血缘之亲,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她居然脸上微泛红晕:“今天是斐阁生日啊。”她跟以往一样娇滴滴地摇着我的手撒娇,“二姐,好久没看到你了,好想你哦。”
我不理会她的过分殷勤:“你跟他很熟吗?”我盯着她。她大发娇嗔,跺了跺脚:“二姐!”
我闭了闭眼。俞家净出傻女人,前赴后继地往陷阱里跳。
看她跟龙斐阁卿卿我我的模样就知道两人交往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面无表情地道:“家里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你不知道吗?”
天天债主临门,日日银行逼债,再加上龙氏暗中施加的压力,且不说父亲和俞桑瞳急得跳脚,听说叔叔也日夜在外奔波,她怎么可能一点儿风声都听不到?
桑枚跟我不一样,她从小是爷爷奶奶乃至全家的掌上明珠,尽管单纯,但绝对不蠢。
我不相信她会比我还冷血。
她还是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瞅着我,有些懵懂地道:“家里?家里挺好的啊,啊对了,就是爷爷奶奶最近身体不太好呢,”她偏过头去想了想,还是有点漫不经心地道,“爸爸妈妈讲了,家里什么事都不用我管,再说,我已经满二十岁了,下半年他们要送我出国留学,有妈妈陪着我。”
我默然。
曾经的俞家三姐妹,俞桑瞳在外冲锋陷阵,俞桑筱被整个家族算计,唯独俞桑枚她天生好命,宛如城堡里受宠的公主,被保护得完好无缺,可以什么都不理会,自在逍遥地过日子。
我突然有些疲乏,话到嘴边又咽下,朝她挥了挥手,语气有点冷淡地道:“玩得开心点。”
是我枉做小人。
我悄悄上楼,在曾经住过的那间房前踟蹰良久,还是打开门走了进去。
一室寂然。
还是当初我走时候的模样,干净整洁,纤尘不染,想是柏嫂的功劳,这个安分的老实人极其勤快,如机器人般整天劳苦不辍,怪不得龙斐陌不顾她的推托,三番两次给她涨工资。
我定了定神,想起此番的目的,走过去打开橱柜,准备寻找。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外表看上去一派完好的橱柜,内里竟然如此狼藉。
一直以来,陈设在柜子里林林总总的那些衣服,从大衣,到毛衣,再到丝质睡衣,我几乎都没有穿过。那种昂贵且需要精心呵护的东西,不适合我这根杂草。
现在的它们,全部一丝一缕,支离破碎。不难想象当初破坏它们的那个人的愤怒。
我震惊之余,不免愤懑。念大学的时候,在系里统一的安排下,我到贫困地区的小学教过三个月书,亲眼见过他们生活的艰辛。
实在是暴殄天物。
我低下头,拨开那堆已经算不得衣服的破布。
记忆中应该就在这个位置。
突然,身后一个声音淡淡地响起:“是不是在找这个?”
他斜倚在门上,月光在他身后镀上一层柔柔的光晕。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缓缓举起一个盒子。
是安姨留给我的那个盒子,我走得匆忙,遗忘在了这里。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良久之后:“是找这个盒子,还是找??”他的另一只手抬起,摊开掌心,一对晶莹剔透的水晶泰迪熊赫然在目。
我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轻轻一笑:“俞桑筱,你真愚蠢。”他的掌心突然一偏,那对小熊狠狠摔到地上。他一步一步走近我,“我给了你无数的机会,可你还是自投罗网。”
“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这儿?”
我看着那对被摔得满地碎片的小熊无动于衷。
在我心中,它们早已支离破碎。
他微微倾身,弯腰平视我:“为什么?”他突然间伸出手,拂过我的唇,“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出现,让我看见?为什么偏偏不肯为我低哪怕一次头?为什么要不顾一切选择逃脱?”他加重力道,他的声音几乎带着一丝丝的痛楚和挫败,“在你没有如我在乎你般在乎我之前,俞桑筱,我如何能放过你?”
我看着他,他的力道几乎要让我窒息,但是,我不害怕。
这一刻,即便谎言,我也相信。
反正我早已一无所有。
我并不害怕所谓的失去。
未曾拥有,又何来失去?
那么,哪怕是海市蜃楼的虚幻,也暂且由我迷乱一时。
很多人认为,我是俞氏的叛徒,嫁了人之后,听任老公来算计自己的娘家。
更多的人认为,我是俞氏拱手让出的一枚棋子,却被人弃如敝帚,徒增笑柄。
那又如何?
我俞桑筱从来不惧他人眼光。
讥讽,嘲笑,白眼,辱骂,我见得多了。
于凤艇被砸骨折,我受到母亲怀疑,在客厅里整整跪了三天三夜,我也未曾掉过一滴眼泪。
我曾经以为我的心坚硬如铁。
但现在??
我实在是太累了。
“龙斐陌,”我挣脱开他,轻轻地道,“好吧。我告诉你,当初我去查你,我要离婚,包括我逃得远远的,所有的一切,不为别的。世俗的一切,我都不在乎。只不过??”我低头,尽力忽略心底的那份酸涩,清清楚楚地道,“因为??因为我自私懦弱,在你面前,我突然间害怕了,龙斐陌,我不要沉沦。”
我害怕承受伤痛。
我害怕被一点一点蚕食掉我心底的坚硬。
他屏息。
良久,我抬头,几乎是同一瞬间,我被他用力拉到怀中,我的唇旋即被紧紧堵住。我抬手,回抱他。一定是我的幻觉,竟然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又过了很久,我在他怀里轻轻地问:“你见过我吗,真的,在很久以前?”我已经毫无印象。
但是,请给我一个理由。
一个沉沦的理由。
他低头看我,深深看进我眼里,他同样清清楚楚地道:“是。很久很久以前,俞桑筱,我不仅见过你,而且,从此牢牢地记住了你。
“你对我没有任何印象,可是桑筱,我一直都记得你。
“我一直都记得你??”
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头埋在他的胸前,一动不动。
这一刻,我甘愿沉沦。
沉默半晌,我开口:“拜托你,答应我三件事。”
他没有说话,依然看着我,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他点了点头。
我迎上他的目光,缓缓地道:“第一,关于我爸爸,不要做伪证,不要逾矩,不要落井下石。”
我知道,父亲因为伪造支票,正在接受司法机关的调查。
他的境遇,恰如热锅上的蚂蚁,已经完全不需要外力就已经自乱阵脚。
正如友铂对我的真实相告,至少龙氏的收购在法律层面上是完全站得住脚的,事到如今,已经无谓追根究底。若不是父亲自己急于脱困走火入魔,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怨不得旁人,自有法律公正裁决。
我向来就是这么薄情。
“第二,”我静静地看着他,“俞氏尽数被吞,商场上,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但我听说你们正招聘总经理,若论能力、经验跟熟悉程度,没有人及得上桑瞳跟友铂,”我一字一句地道,“请你,给他们机会从头再来。”
我相信,若是有志气够努力,早晚他们会一点一点,用正当的方法和手段,把失去的全部都拿回来。俞氏何辜,所托非人。
俞家生我养我,不管怎样,都算付出一场,我尽力还。
从此概不相欠。
“第三,”我转过去,看向窗外,“帮我,找出有关我母亲的真相。”
他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平静地问:“还有呢?”
我迎上皎洁的月光,轻轻地道:“抱歉龙斐陌,我做不到满心欢喜地把自己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是,只要你愿意。”
愿意陪我,一起沉沦。
世俗如我,锱铢必较,即便面对感情,即便动心,也想要给自己预留好后路,不至于输得体无完肤。
只是,纵使沦陷,纵使厌弃,纵使某一天失去所有。
我不悔。
他轻轻一笑:“俞桑筱,你是一个天生的商人。”一双手自身后环住我,“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什么叫作茧自缚,”他的唇一寸一寸熨过我的肌肤,声音低不可闻,“如我。”
方老师动完手术,回国疗养。我去看他,没有看见桑瞳,我也无意开口询问。我与她,终究陌路。
方老师很开心,抱着病弱的身躯招待我,寒暄一阵之后,他微微含笑:“桑筱,替我谢谢你先生,还有,”他若有所思地道,“我欠你一个大人情。”
几乎是同时,我开口:“好,”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请您,拜托您,现在就还。”他一愕:“唔?”我依然看着他:“您跟我的母亲梅若棠,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脸色遽变,看着我,眼中竟然盛满伤痛:“桑筱??”
我低头:“你们认识,是不是?”我忍住一阵一阵的酸涩,“您上次回英国拜祭的那个人,是不是??她?”
我终究还是没忍住眼角的湿润。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
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开口:“是,梅若棠跟我是莫逆之交。”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但饱含感情,“她曾经是我的房东,没有她,我挨不过伦敦那个寒冷的冬天,没有她,我挨不到毕业,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个女子,如她般天才、坚强、豁达,而充满宿命的悲哀。她是一个奇女子。”他淡淡地道,“她葬在伦敦郊外的公墓,死于胃癌,跟我如今的病症一模一样。”
他看着我,一如以往般和蔼平静:“君子一诺千金,我受她临终所托来照顾你,一晃将近十年,她内疚未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不允许我吐露实情,如今,我朝不保夕,说不说已经没有多大分别。”他略带遗憾地道,“桑筱,你承袭了你妈妈的绘画天分,虽没有她那样登峰造极,但从另一方面看,不免也是一种财富。
“天分,与代价同行。”
杂志社的工作,永远忙碌不堪。老总越来越会享受生活,下属也只能越来越鞠躬尽瘁。
于是,我整天奔波,风尘仆仆。
龙斐陌曾经试探过我,如果不想这么辛苦,愿不愿意跳槽去龙氏报业。
我婉拒。
龙氏旗下报业以商业领域为主,向来不是我所长。
龙斐陌也就那么一问,似乎并无意勉强我。
我一介世俗凡人,最擅长的是漫无边际天马行空的白日梦,唯一可取的是,一旦认准了,我就会全心全意努力去实现。
前一段时间,我跟晓慧姐在策划一个连载,得到老总的大力支持。我们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去联系采访街头修鞋的、摆馄饨摊的、卖报纸的、做早点的??
我相信,滚滚红尘里这些小人物的故事,一定会得到广大读者的极大共鸣。
而这样的人生,即便再平凡,都是充实丰盈的。
我们给连载取了个接地气的名字:钢镚里讨生活的小人物。
事实果然不出我的所料,连载一经推出,我们杂志的销量几乎是一夜间就突然飙升。
老总喜不自胜,乐得简直合不拢嘴。
我跟晓慧姐面面相觑,心里自然是欢喜的。
那阵子,我的头发杂乱,鞋跟磨破,衣服褶皱,但乐此不疲。
并且某一天,我居然在龙斐陌的公文包里看到登着其中一期连载的杂志。那次我去采访修鞋师傅,他是个乐天派,一边“嗞嗞嗞”在机器上纳鞋底一边告诉我儿子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他很自豪,因为“是老爸日积月累给的灵感”。
我当然很诧异,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自己买的?”
他泰然自若地道:“商业伙伴送的。”
我狐疑:“怎么不送你们龙氏的杂志?”哪家商业伙伴这么缺心眼儿给大客户添堵?
他白了我一眼,带有几分悻悻地道:“送就送了,你管得着?”
我不敢。
只是转念一想,我眨了眨眼:“龙先生,记得让你商业伙伴下次务必要多送点儿,最好所有客户都一一送到。”
销量越好,我的提成奖金就越高。
他正喝着的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
我神色自若地走开。
不管怎么样,我们是越来越像一对俗世中的平凡夫妻了。
有空的时候,他按时接送我上下班。
偶尔,我们也会去听听音乐会,看看画展,做所有寻常夫妻都会做的生活琐事。
这会儿,刚坐上他的车,龙斐陌就从后视镜里看我:“今天周末,去哪儿?”我想了想:“欧洲城堡。”他微笑了一下:“好。”
我看了看他,最近一个月,他说“好”的次数比我认识他将近两年来的都多。我从来都没想过,龙斐陌也会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
眼前这个好说话的人又开始问我:“见过方安航了?”我点了点头。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桑筱,有时候真相比想象中残酷。”
我低眉不答。
他就此不再开口。
我们在那栋别墅里待了整整一天,聊聊天谈谈地,闲来无聊还跑去花园里一同锄草,他不知哪来搞了台锄草机,指挥我坐在上头,到处开着玩儿,临到末了,还撒了我一身碎草叶子,我奋起还击,两人追来打去,闹得不亦乐乎。
原来他也有童心未泯的时候。
坐在曾经百般幻想过的小花园里,我四处打量着。花园的中央,立着一弯雕像喷泉,一个鬈发的外国小男孩调皮地抱着一个水罐,水从其中变成一泉三叠。月光如洗,竹篁掩映,几棵圆头圆脑的树旁边,间杂着那片摇曳的薰衣草。
微风拂面,花香依依,我不禁微喟:“龙斐陌,你是什么时候买的这栋房子?”
他原本惬意地斜倚在其中一棵圆头圆脑的树下,一听这话,迅即转过脸来看我,眼神锐利地道:“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
他轻咳了一声,伸长腿站起身来,言简意赅地道:“偶然看到了,碰巧也不讨厌,就买了。”他居高临下地瞅着我,然后伸出手来拉我起身,“就像我偶然看到你,”他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碰巧也不讨厌,就娶了。”
我白他一眼。什么话到他嘴里,都这么别扭。
每次有心想试探他,总被他不露痕迹地挡回来。
什么叫不讨厌?
他这样的人,才最讨厌。
晚饭时分,站在厨房里,我打开塞得满满的冰箱,回身看了看坐在桌旁低头随意浏览报纸笃笃定定等吃晚饭的他,随口问:“吃什么?”想不到我们也会有如普通夫妻般考虑衣食住行过着琐碎生活的一天。
而且我这个人,一旦心里没底就会手心猛出汗。
他看了我一眼:“唔?”他抬抬眉,不答反问,“你想吃什么?”
我手心汗津津地说:“??嗯??什么都行。”我是口头革命派,只尚品尝,其他不通。半晌之后,我再问,“你要吃什么?”
他又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问:“你能做什么?”
我语塞,半天之后,抽了抽鼻子,讷讷地道:“满蛋全席。”
这是我跟乔楦的极限。
他唇边隐着一抹略带揶揄的笑,慢条斯理地折起报纸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我警惕地看着他,条件反射般后退,他伸过长臂,轻而易举地攫住我,将我拎到他面前:“现在的我,比较想吃??”他俯下头,鼻尖几乎触到我的,他几乎是一本正经地道,“你这个笨蛋。”
他的唇自然而然就抵了上来。
我偏过头,大为羞窘。到底我跟他接受的教育背景有异,明明知道他开玩笑的成分居多,却仍不习惯这样放肆的亲密。
这个龙斐陌,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蹑手蹑脚地起身,下床。
窗外树影横斜,空气中隐隐流动着淡淡的花香。我回身看龙斐陌,他呼吸轻浅,仍在侧身安睡。很少看到他如此毫无戒备的安详模样。
我若有所思了一会儿,下楼倒水喝。
片刻之后,我走进花园。我随意地到处看,直到听到有人摁大门门铃的声音。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略带疑惑地打开大门,秦衫的脸一点一点显露出来。她看着我,眼底浓浓的讶异一瞬即逝:“你?”我点了点头:“你好。”她朝里面看了看,并不掩饰表情和语气的冷淡:“总裁在吗?他手机一天都关机。”
我踌躇了片刻:“他在睡觉。”我看了看她,“要不要??”
她已经转身:“不必。”
我耸耸肩,不勉强,准备回身关门。我从不打算管她跟龙斐陌之间的任何事。
我自己亦并非白纸一张,又何来资格过问?
她走了几步,却又转过身来,眼中有毫不掩饰的轻视:“俞桑筱,这样交易来的婚姻,能让你幸福吗?”
我一愕,看着她充满敌意的眼神,微微一哂,随即回答:“幸福与否,甘苦自知,外人又怎会清楚?”
“论在俞家的地位,论学历,论品貌,你哪点比得上俞桑瞳?就算不跟她比,你总也得有自知之明,”她冷笑,“一时的迷恋和新鲜不代表长久,你以为自己会一直幸福下去?凭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自我跟龙斐陌成婚以来,她对我的态度由客套转为疏淡,婚宴上当伴娘时她就不曾给过我好脸色。我不在意不代表我不计较,就凭着龙太太这一头衔,现在的我,完全有理由把这个架子摆得像模像样应当应分:“就凭这一时的迷恋和新鲜,胜过相处好多年,”我看着她,淡淡地道,“不迷恋,不新鲜。”
她脸色一变:“俞桑筱,话不要说得太满!”
我浅浅一笑:“我就这样的个性,浅薄、势利、虚荣、报喜不报忧。”我垂眸,“五十年后你若是有缘来恭贺我们金婚,我还是这句话。”
她不再理我,干脆掉头就走。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刚走过花园的拐角处,就迎面撞上龙斐陌略带愠怒的神色:“你上哪儿去了?”我直言相告:“秦衫来找你。”他“哦”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
告知义务既然尽到,我转过他身旁,准备回房。
他拦住我,有点不悦地道:“桑筱。”
我比他更不悦地哼了一声,拨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
刚走几步,他长手长脚地从后面拉住我,轻轻一笑:“你放心,只要你还是龙太太一天,即便我金屋藏娇,也不会让任何一个女人有机会跑到你面前耀武扬威要求公道。”
冷笑话很有趣吗?我又是一声暗哼。要求公道倒的确没有,耀武扬威的气我还真没少受。
比如之前的桑瞳,再比如刚才的秦衫。
招蜂引蝶的讨厌鬼!
我埋头正待向前,却被他的一番话成功阻断去路:“今天,是龙氏报业集团总经理履任的日子。”他微微一笑,“你知道的桑筱,俞桑瞳必不乐见我的出席。”
我没有回答。前阵子住院的爷爷大动干戈,以病危的借口把我叫过去,当着众多医生护士的面,不顾友铂的劝阻,把我痛斥一顿,骂我狼子野心,胳膊肘向外拐,忘恩负义,连自己父亲也见死不救。骂到后来,他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口不择言:“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不该让澄邦把你抱回来!”
他是长辈,他的话,我恭听,绝不谨记。
我没有义务为他人的错误承担责任。
我看向他:“谢谢你。”
龙斐陌将手插入袋中,看向月色,他微微挑眉,中肯地道:“她比令兄俞友铂跟你都要聪明,能屈能伸。”
我默然。她永远是俞家最聪明最现实的人。
我没有想到会又一次看见何言青。
周末,我跟龙斐陌还有龙斐阁坐在客厅里,电视机开着,我们都没有看。我在改稿,龙斐阁在钻研棋谱,龙斐陌在看英文杂志。
自从得知桑枚和龙斐阁的关系后,我保持沉默。她已经不是那个从小跟在我后面跑来跑去的跟屁虫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只是奇怪,若小叔小婶他们不知情,我也无话可说,若知情但默许,未免要让我刮目相看。
这个世道,向来够现实。
只是或许,也会有人将理想进行到底。
我一边整理着手中的稿子,一边看了一眼电视机里那个明显皮肤黑了很多,也瘦了一些,在藏族儿童的簇拥下扬起灿烂笑脸的人。本城的记者正在对他进行追访。换了一个环境,他看上去朝气蓬勃了很多。
藏民的热情,高原反应,当地生活的种种艰辛和行医中遇到的趣事,都被他娓娓道来,他向来口才不错,简便利落。
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最后,那个活泼的小记者对他锲而不舍地问:“何医生,听说你为了援藏,连订婚仪式都推迟了,是吗?”
他没有回答,付之一笑。我从未见过的那种淡淡的、淡至极致的微笑。
我拿起遥控器,正准备换台,又听到那个快人快语的小记者开口:“何医生,你这辈子最希望做的事是什么?”
我转身走向客厅门口,听到背后那个声音沉寂了片刻才响起:“希望能有一天,回到枫楼再打一次石榴。”
我看向不动声色低头看杂志的龙斐陌:“我出去走一下。”
夜空幽远,月华如洗,清风微凉,虫鸣缠绵,我闭目冥想。枫楼?早在我毕业那年,就已经拆掉,那棵石榴树,也早已不知去向。
黄昏院落,栖栖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不冷吗?”他走过来,执住我的手,“欣赏月色又不在这一时。”
他的手微凉。
他仿佛什么都知道。
我同样没有想到,会遇到她。
她站在一个狭窄的超市里,手里牵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小男孩,向我打招呼:“你好。”
我有点勉强地回道:“你好。”我不知道如何应对才算合适。
她弯腰,对那个盯着我看的男孩子道:“怀帆,叫姐姐。”那个男孩子,有着俞家人特有的长睫毛和略略深陷的眼窝,他仍然盯着我,突然间就笑了:“姐姐好。”面对着这样一张灿烂的笑脸,我只能微笑:“你好。”她扬起下巴,指向那个角落:“能不能去坐坐?”
她先是看向不远处跑来跑去的儿子,随后转向我,她迟疑了一下:“能不能叫你??”
我淡淡地道:“随便。”从知道有这个人存在至今,少说已经有十年。我打量着她,说实话父亲有过很多众人心照不宣的风流韵事,唯一跟他最久而且生下一个儿子的,就只有她。连爷爷奶奶都知道她的存在,还因为暗地里去探视这个孙子被母亲发现。母亲大发雷霆,闹得不可开交。
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但每见她一次,我都要替她可惜。三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眉清目秀,气质清雅,谈吐似乎也不俗,却在这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上一待十数年。
她发觉我的注视,竟然现出一丝丝窘迫:“桑筱,我??”她深吸了一口气,“你爸爸??”
我低眉。
她停下来,过了很久,低低地道:“对不起,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我没有吭声。
又过了很久,她轻轻吁了一口气:“没关系。”她看向不远处,自言自语,“早就已经没关系了。”她的眼神有点迷茫无措。我看着那个朝我们挥手欢快地笑着的孩子,突然间就有些不忍:“你??”
“去澳洲。”她轻轻地道,“今天。”她看向我,“桑筱,你爸爸??”她迟疑了很长时间之后,“没有你想象??”
她低下头去:“他说过,你越长越像??我们都??”又是一阵沉默,她仿佛斟酌了很久才下定决心般地道,“桑筱,你爸爸??”
我看着眼前来来去去的人,淡淡地道:“从前有个人去拜佛,到得庙里,发现早有一个人跪在蒲团上,装束和佛龛上的观世音一模一样,他想了想,转身离去,就此不再踏入。”
她默然,直到那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妈妈,妈妈,时间快到了!”
我目送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渐行渐远。这样安排这对母子,父亲算尽力。
他获刑六年,我亦已尽力。
人不可以太贪心。
求人不如求己。
我兜里的电话响了,我看了看,微笑着接起来:“喂。”
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充满磁性而悦耳地问:“桑筱,在外面?”
我眉梢微挑:“是啊,有事?”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桑筱,回去整理一下东西,我们尽快出发。”
我愣了愣:“出发?”去哪儿?
他微笑着:“是,出发,”他顿了顿,“桑筱,我们去英国。”他的声音,温暖而和煦,“我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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