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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世事茫茫难自料


我终于看到了于凤梅。

老总命我去医院采访一位抱病坚持在工作岗位的保洁员,等我走出来路过肿瘤科的时候,无意中往里面看去,竟然看到了她,端坐在一把椅子上,还是那么雍容华贵、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只是憔悴了很多,她的身旁站着友铂,还有另外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

我的哥哥友铂,与桑瞳有所不同的是,绝不肯弯腰到龙氏报业集团工作,直接选择了出国,在新西兰做建筑设计,偶尔也跟我联系,但在言谈举止上终究生分和疏远了很多。

我一早就知道,我们兄妹俩无拘无束抵足夜谈的时光再不会重来。

他的心底,还是记恨我的。

他多少还是寄托了一点点希望在我身上。

他没想到我对俞氏的大厦将倾完全无能为力。

现在的俞友铂,比以前黑了很多,但麦色的肌肤映衬着深邃的五官,减退了他原有的奶油味,反而显得更成熟。他正跟医生对一份报告指指点点说着些什么,我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退到一旁,站在外面等。

终于,他们出来了。友铂率先看到了我,他有些意外地叫:“桑筱。”

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看着我,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你也在。”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一声:“妈。”她没有回答我。

她的眼神远远不如过去清亮厉害了。她以前可以不说一句话就把家里年轻的清洁工吓得哆哆嗦嗦痛哭流涕。

听说她弟弟,那个昔日著名的纨绔子弟死活不肯让她回娘家待着:“算命先生说你命相不好,回来后,由着你克我们大家吗?!”枉她暗中贴给他那么多,金钱,生意,人情。当年他屡次三番调戏安姨,我从楼上扔花瓶砸得他骨折,为这件事,她出面一个一个排查家里人,反复折腾,她自始至终怀疑我,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挨过她跟父亲的好几记耳光。

我只替她悲哀。

友铂看在眼里,朝那个女孩子吩咐道:“你先跟妈过去。”女孩没有看出我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微微一笑:“好。”没有很出色的五官,简单的马尾,T恤牛仔勾勒出匀称的身材,肚子微微凸起。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海外长大的华裔,跟友铂以前的女友比不算惊艳,但看了还算舒服。

我看着他们走远,她的步履竟然有点蹒跚,我不会忘记以前的她是多么精力充沛,可以通宵打麻将,可以煲电话粥一煲好几个小时,可以跟父亲冷战,一连持续好几个月。

还有,可以让我跪着,一审就审我一整晚。往往是深夜里她耐不住去睡了,友铂偷偷溜出来,扶着腿已经麻木的我,一瘸一拐地回房间去。

毕竟是老了。

友铂注视着我,微微一笑:“桑筱,最近还好吧?”他的语气极其客套。

我点了点头:“你呢?”他还是很客气:“我很好。”

我低头,突然有些难过。

曾几何时,他大呼小叫楼上楼下地跟着我到处跑,不动声色地给我解围——

“桑筱桑筱桑筱,死哪儿去了?”

“桑筱,站着发呆干吗,我都快累死了,给哥哥我捶捶背!”

“死丫头,一个子儿都不肯让,我看你是不想混了你!”

??

友铂又是沉默片刻,才道:“我这次回国,是跟Flona一起,我们已经在国外简单注册,这次回国是准备带妈去新西兰治病。我年纪已经不小,孩子也快出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糊涂过日子。我在那边开了一家设计公司,还有,我以后??”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可能就很少回来了。”

我也沉默。爷爷奶奶跟大伯母自有伯父生前安排得好好的,他至死都不放心父亲。

爷爷奶奶和大伯母去了瑞士,小叔小婶离开这里去了其他城市。他们走的时候,没有通知我一声。

他们恨我都来不及。

他们无望地把我当作最后一根稻草,却按动了一枚使一切更快摧枯拉朽的按钮。

现在,父亲在牢里,友铂也要离开。整个俞家,分崩离析。

呼啦啦似大厦倾,一场欢喜忽悲辛。

我看着他:“哥??”他打断我:“你看上去还不错。”他轻咳了一声,“这样就好。俞家三姐妹,一向比男孩子还要强。”

他看着我,淡淡地道:“六岁那年,我听到他们吵架。可是,我做了你那么久的哥哥,还是一直把你当作我的亲妹妹。十岁以后,你开始学会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我都看在眼里。”他平静地道,“只有我知道你为什么拼命省钱,只有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再学画,你跟桑瞳明争暗斗,而我从来不喜欢桑瞳,我就是偏要帮你。包括婚姻,我是衷心地希望你总有一天能脱离俞家,过上自己的好日子,”他想了想,略带自嘲地一笑,“我说了这么多,但好像一直以来我都没帮上你什么。”

我垂头。

“还有,爸爸那里??”

我沉默。

良久,他拍拍我的肩:“桑筱,保重。只是现在,对不起,”他站了起来,“从感情上,我对你抱愧,但从理智上,我还是无法坦然面对龙太太这一身份。

“桑筱,再见。”

友铂走了。

我去了机场,但没有出面送他。我抬起头看着飞机慢慢远去,转身。

我系好安全带,刚要发动车,有人“笃笃笃”敲我车窗。我抬眼,是桑瞳。

原来,她也来送友铂。

她还是美得那么咄咄逼人,穿着一件宝蓝色风衣,鬈发飘扬,看着我,微微一笑:“我车坏了,介不介意搭个顺风车?”

车到半路,她侧身打量我:“桑筱,你知道什么叫环境改变人吗?”我看了她一眼,继续目不斜视地开车,到Hair  Culture之类的地方理个新发型,换上华服,就算变了吗?

人的心深不可测,向来冥顽。

她似笑非笑地道:“你现在跟以前完全判若两人。不是衣着,不是化妆,而是那种精神气儿。以前,无论你怎么掩饰,你的眼睛里面总有着一丝丝惶惑惊恐,而现在??”她顿了顿,淡淡嘲讽道,“你居然可以叫人移不开视线,看来,龙斐陌有心得出乎我意料。”

我蹙眉,很不喜欢她的评判口吻,我淡淡地道:“方老师回英国了。”

他抱病而去,她没有出现。

她神色不变,甚至连说话的口气都不变:“我知道。”

我实在有些生气,一句话脱口而出:“那你当初何必追到英国去!”

她的脸色变了变,只是片刻,她又恢复了原先的漫不经心和慵懒:“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她的语调渐渐变冷,“再一次追到英国去,再一次诱惑他、感动他,等待他的垂青,然后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有一天,可以过上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生活?”她从随身的坤包里掏出一支烟燃上,徐徐吐了一个烟圈,“俞桑筱,你是不是过于天真了?你觉得我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值得吗?”

我冷冷地问:“你不是很爱他吗?”

“爱?”她微笑,渐渐地,她的笑容越来越飘浮,越来越虚幻,“是啊,如果我不爱他,十六岁那年何必每到那天就穿上自认为最漂亮的衣服,忐忑不安地希望他在?何必在纸上不断涂抹有关他的心事?何必为了他接不接受我的邀约而患得患失辗转难眠?他动手术,我何必飞到英国,衣不解带夜夜守在他床前,听着他的每一次呼吸等待他醒来?”她出神般地顿住,直到烟头燃到她的指尖,她打开车窗,轻轻一弹,呼啸的风声穿越我的耳膜。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不爱,所以不珍惜。他从来都没有珍惜过我。

“俞家人走的走散的散,只有我还稳稳站在这儿。爷爷奶奶骂我狼心狗肺,说我白白给敌人卖命,两个叔叔对我嗤之以鼻,笑我痴人说梦,妈妈劝我一道出国,虽然家业没了,过后半辈子的钱倒还不缺,可是桑筱我告诉你,我俞桑瞳从小到大就没得过第二名,从小到大,俞桑瞳就应该站在万人瞩目的舞台中央!龙斐陌一宣布娶你,我顷刻成为大家口中的笑柄和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些女人旁敲侧击拼命挖苦我,又有什么关系?龙斐陌处处钳制我,在我身边布满了耳目和亲信,有什么关系?俞氏一倒,多的是争先恐后来踩的人,又有什么关系?从来这个世上,比的就是谁能忍到最后。

“我可以从头学起,从信息源,到发布,到传播方式,所有的,一切的,以前我没有时间、没有兴趣、觉得没有必要的,我统统开始学。”她又点起一支烟,我这才发现,她的指尖微微泛黄,“以前我不喝酒,现在一个星期至少五天,我都在酒桌上陪客,以前我不抽烟,现在我几乎天天一包,以前我极其鄙视凭借美色上位的女人,现在??”她的脸孔渐渐逼近我,市区已到,我停车靠边,坐着回视她。良久之后,她轻轻一笑,“桑筱,哦不,龙太太,我应该感谢你吗?为我谋得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而凭着它,我终于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只要我愿意,还可以得到更多,而我曾经做出的牺牲,跟它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推门下车,在转身的一瞬间,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根本不会在乎,你从来都安于现状得过且过,可是等着吧桑筱,总有一天,我会把失去的,一点一点,全部都拿回来。”

她朝前走去。

我踩下油门,驶向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一个肉团团的小不点儿扑进了我的怀里,娇嫩嫩地喊:“干——妈——”我的眼睛顿时不争气地眯成一条线,自动自发地弯腰从抽屉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话梅,牛肉干,巧克力,开心果??“兜兜,今天怎么有空来看干妈?”

两岁半,扎着小辫儿,背着蜡笔小新的背包,走路还有点晃啊晃的小妮子忙不迭地抓起桌上的东西往嘴里塞,一边满足地眯起眼,一边奶声奶气口齿不清地道:“想干妈。”

呵呵,想我抽屉里的东西更多些吧。我厚道地做出陶醉的模样,狠狠亲了她一口。赵兜兜小姐,黄晓慧女士速战速决生下来的宝贝女儿是也,聪明伶俐,狡猾无比,就连一向跟小孩无缘的龙斐陌都有点喜欢她。

我是她干妈,虽然有点黯然神伤但仍捐弃前嫌的老总是她干爸。

唉,多么混乱的辈分。

她忽闪着大眼睛,臭美地道:“干妈——”她回身示意我取下她背的包包,又指指自己精心扎好的头发,意思叫我千万别弄乱她的头发。我翻翻白眼:“遵命。”她继续对我拼命放电:“干妈,打、打、打——开——”咦,支使我上瘾啦?我刚想摆出长辈应有的尊严,她又开始色诱我,“妈妈说,里面有好东西喔,不过,”她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POKEY慕斯巧克力棒,一边含混不清地道,“她、说、不、敢、给、你——”

哦?我的胃口被吊得高高的,我朝不远处看上去很忙碌、始终脸不朝这边的黄晓慧瞄了又瞄,鼻子里哼了数声。能教出这么狡猾的女儿,本尊道行该有多深!

我不假思索地打开,里面躺着两张纸。我拈起来看,看了又看,随即不动声色地放了进去。

又一个周末,我走出门外,想起什么,又折回来:“阿菲,带上相机。”她似乎悟到什么,跟着我直冲出来。

轿车前,我叩叩车窗,而后转身:“给你五分钟。”

十分钟后,车子里,龙斐陌瞪我:“你到底欠了那个女人什么?”

我闭目养神不吭声。

这年头,做人太难。

寂静了很长时间之后,他拿手肘碰碰我:“桑筱,今天我们去伯母家。”我烦恼地皱眉,不情愿地道:“你去不就可以了。”我已经当够一团空气了。那个老太太的眼睛像鹰,我看了心里发怵。

她反正不喜欢我。

第一次跟她见面,她只朝我淡淡看了一眼,在我遵礼参拜她的时候。

第二次见她,在结婚没过几天,龙斐陌出差,龙斐阁上学,我正在锄草,她不请自来,还带来两个气质不俗穿着时尚的大家闺秀。

她一进门就看到我染满草渍的双手还有皱巴巴的衣服,紧紧蹙眉:“这些事交给柏嫂就好了,何必自己动手?”我撒谎:“柏嫂上街买东西去了。”我听信佛的她念叨过几次今天是观音得道日,索性给她放假,反正我也是一个人在家。

老太太哼了一声,便不再睬我,直接进屋。

在外面袅袅婷婷站着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轻扇鼻子。其中一个看上去不会超过二十岁的女孩子,撇开一副铁了心要找我麻烦的模样,长得酷似松浦亚弥。到底是小丫头片子,连拐弯抹角都不会:“你哪个学校毕业的?”

我老实地给出答案。

她立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什么破学校,没听过!”她的臂上,佩着一枚校徽,上面用拉丁文写着VERITAS(真理)。我笑笑,针锋相对:“哈佛是好学校,学生却未必个个出色。”我若是看不出她是为身旁那个楚楚动人星眸微垂的女孩子出头,未免太笨。我放下手中的大剪子,在阳光中眯起眼,很美很古典的五官,很端庄很典雅的气质,很我见犹怜的感觉。

突然间,我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顾不上多想,跳到她面前细细打量:“你是不是去年Z市清风××整形美容杯围棋大赛得冠军的那个?”原来一直叫清风杯,寓意两袖清风矢志不渝,后来终究还是抵不过金钱的诱惑,我跟乔楦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捧腹,说幸亏没叫××烧伤专科杯。然后我们俩一直啧啧惊叹于那个女孩子高超的棋艺和美丽的容颜,痴迷于此的我甚至蹲在电视前一场不落地看转播。

她的脸微微一红:“是啊。”连声音都好听。

我大喜:“有没有空?”跟龙斐阁那小子下得多了,几乎天天郁闷。

一个小时过去。

两个小时过去。

三个小时过去。

??

我终于心满意足,笑眯眯地抬头:“跟高手下棋就是不一样。”酣畅淋漓,虽败犹荣。

她含羞带怯,完全看不出方才棋盘上的沉着淡定:“下次有空我们再切磋,我也很久没下得这么开心了。”

我忙不迭地点头。

一抬眼,看到两张黑得不能再黑的包公脸。

后来,龙斐阁嘲笑我:“那个是我伯母当初最中意的人选,比你堂姐还要吃香呢,老太太是想叫你自惭形秽,顺便挫挫你的锐气,”他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没想到简直就是对牛弹琴。”他倒是活学活用。

龙斐陌依然不动声色。

自此,老太太就很少登门了。

龙斐陌见不见她我不知道,但是不久前,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说起她邀我们去她家。

我极其烦恼,紧紧皱眉。

以前我不在乎,现在却总感觉有点芥蒂。

龙斐陌看了我一眼,直接将车拐到了另一条车道上。我就知道,他问我只是出于习惯性的礼貌。

我第一次来到这里。这是栋老房子,两层楼式的西式建筑,一楼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房间,只设餐厅、客厅和厨房,室外搭了一间专门用来晒太阳的玻璃棚,二楼靠东侧的正房周围有四间套房,她就住在其中一间。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很有情调很会生活的人。

我们到的时候,她正安坐在“太阳间”里品工夫茶。桌上早已备齐一套茶具,她从容不迫地冲烫茶具,纳茶、候茶、冲点、刮沫、淋罐、烫杯、筛茶,整套程序一丝不苟地做完后,最后,素手拈起两杯茶,分别递给龙斐陌和我。

龙斐陌喝完,浅浅一笑:“好茶。不过,工夫茶不宜独饮,太孤静;不宜多人,太喧哗。”他看了我一眼,“以后,我跟桑筱有空就来。”

我顿时食不知味。

我趁老太太不注意,朝他翻了个白眼,你来归来,干吗扯上我?

他装作没看见,唇角却逸出一丝丝笑意。

老太太看了我一眼,轻轻叹息:“现在的年轻人,懂得什么叫品茶?”她用下巴点点我,“牛饮还差不多。”

我转过脸去,偷偷吐舌。品茶?无非就是穷讲究。

什么关公巡城(循环筛洒)、韩信点兵(轻点至于尽)、轮流品饮、先客后主、司炉最末,十岁那年,祖籍在潮汕、后来才迁居到江苏的安姨就巨细无遗地教过我。她还告诉我,在潮汕话中,“功夫”就是做事讲究的意思。

只是,我向来不爱讲究。

我就爱敷衍塞责。

她盯着我,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你很忙呵,跟斐陌联系过几次,总说你没空。”我看了龙斐陌一眼,他低头品茶,很是陶醉。

姓龙的,你给我记住了!居然让我一个人单挑。

我有点无精打采地道:“小职员嘛,老板大过天。”对着一个老太太,占个口舌便宜,胜之不武。

老太太居然仍旧不肯放过我,眼中精光一闪:“怎么,只是工作忙?听斐阁说你玩心还很重,没事就爱跑出去,工作不算还捎带着游山玩水,回来让你得闲做一点儿家务都要跟斐阁猜拳来决胜负,是不是?”

一副极其谴责我没有“长嫂若母”自觉的模样。

我眉头皱得紧紧的,龙斐阁,算你狠!不就上次跑采访太忙拒绝顺带捎你去南浔吗?

你龙家二少爷到处游乐可以,我俞桑筱还要工作赚钱养活自己的好吧?

并且,不自己蹲壁角努力去提高棋艺也就罢了,多输了我几次居然就跑来告黑状。

啧啧,多娴熟的春秋笔法,不合情理的夸张!

我正待说些什么,龙斐陌终于放下端在手上老半天的茶杯。我怎么觉得他的表情说不出的诡异?他微笑:“伯母,好久没吃你做的东坡肉了。”

我愤愤地看着手中的菜刀,凭什么他一句话,就可以让那个看上去矜持雍容的老太太乐颠颠地忙里忙外,还毫不客气地让我陪绑打下手,而他老兄就只消悠闲自得地坐在那儿翻翻报纸?

老太太学过读心术一般,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俞家没教过你烧菜?”我吓了一跳,手中的菜刀差点儿飞了出去。她又皱眉,“你一直这么冒冒失失?”我垂眸,闷闷地道:“您不喜欢我,也别折腾我。”她眨眨眼,反倒笑了:“那好,你倒说说,我为什么要折腾你?”我嘀嘀咕咕地道:“还有为什么?就是看我不顺眼呗。”我几乎可以读到她心底的想法,“学历一般,工作一般,还不听话??”

她没等我说完,突然间开口:“原来你倒也不算太笨。”她幽幽地道,“学历、工作、相貌、性格,我年轻时什么都不缺,什么都要争头名,又能怎么样?老公还不是外面一个两个地找外室来给我添堵?”

她款款地坐下来,老实不客气地打量我:“如果不是看在斐陌的面子上,你以为我愿意三请四邀地请你来惹我生气啊?也就个子高点儿,嘴皮子刻薄点儿,逗人生气的本事强点儿,我一早说过,也不知道斐陌看上你哪点?”

我的脸一点一点变红。这个老太太!这么不知道??含蓄。

我微转过身,耳后根都开始发红。

她仍然盯住我,唇角竟然溢出浅浅的笑纹:“既然能让斐陌愿意娶,必然还有什么不一般的地方,只不过啊??”她上上下下刮了我好几眼,“我还要多看看才能看出来。”

我撇嘴。她始终不肯放过我,这不是拐弯抹角地说我还要经常来报到?!

算了,她是他伯母嘛,反正躲也躲不过去的,我索性想开点儿:“好啊,只要您不嫌弃我牛饮。”我想了想,“对了伯母,听斐陌说您是传统文化促进会的名誉会长。”我一直很想去采访。这样纯粹维护华夏文化的非营利性组织,总叫我肃然起敬。我们杂志曾经做过古文化遗迹的专稿,社会反响极佳。

而且,我是学中文的,没事爱格物致知,越是那些带点沧桑斑驳气息的旧闻逸事,我越喜欢。

深夜,龙斐陌从枕上扭过头来:“桑筱。”我正跟周公拉锯:“嗯?”他没作声。半晌之后,我翻了个身,呻吟了一声:好吧好吧,我瞪不过你。

他学过读心术吗,连我潜意识里想什么都知道?!

我从枕边抽出那两张藏了一下午的纸,推到他面前。他草草浏览了几眼,又无动于衷地转过脸去。啧,不用这么拽吧!

我凑近他:“你很喜欢小孩子?”

照片上,向来严肃的他居然愉悦地微笑着,神情是那么的轻松,看得我当时表面上假装镇定,其实肾上腺素瞬间飙升。

他沉默片刻,睁开眼,拿起那两张纸:“偷拍角度没取好。”他很客观地道,“看得出来,一定是个新手。”

一张是他站在希望小学门口被孩子们簇拥着,另一张是他静静地站在一家母婴坊的门口。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身旁始终有另外一个人。更重点的是,那个人,其实是两个人。

那个人笑容是多么耀眼、多么熟悉啊。

我们又开始新一轮的目光对峙。良久,他垂眸,非常淡定地问:“你想知道什么?”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道:“你不知道在中国大陆妇女权益高于一切,丝毫侵犯不得吗?”他的眼中闪过淡淡的光芒,只是片刻之后,他就恢复惯有的平静,几乎是饶有兴味地问:“何以见得?”

我从他手中接过相片,端详片刻:“根据我的目测,这位优秀员工的肚子该有六七个月大了,不宜跋山涉水辛苦工作,陪老板逛街这种闲差,更是应该能省则省。如果老板是个猪头不懂得体谅,应该拿鞋子直接飞过去打醒他,完全不必客气!”

他先是哑然,而后忍不住一直笑,笑了老半天才停下来:“你今天一天都别别扭扭的,”他探究地看着我,“难道不是因为怀疑我是经手人?”

我悻悻地道:“你有这么笨吗?”

做贼还要带出幌子,绝对不是向来狡猾的龙斐陌的风格。

他唇边的笑意渐渐溢开,他向我俯身,伸出手指慢慢缠住我的长发,一寸一寸,缓缓拉近:“关牧说得对,我好像真捡到了一块宝呢。”

我白他一眼,扯回头发,趴下,撑住下巴,踌躇片刻,还是决定从外围着手:“她??还好吧?”

我完全不记得她有结过婚。

他点头,微带调侃地道:“唔,不错。”他的唇角可恶地慢慢翘起来,刻意模仿我,“你??还好吧?”

在我还没来得及瞪眼之前,他莞尔:“如果你是好心顾及秦衫以后的生活问题,那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俞桑筱,你完全是多虑了。撇开现在龙氏开给她的高额薪水不谈,我义父两年前去世的时候,立下了遗嘱,如果我跟秦衫结婚,遗产百分百由我们继承,如果不,那么我们平分其中的百分之六十,剩下的捐给慈善机构。所以龙太太,秦衫她可是一个比你富有得多的——大富婆。”他很可恶地又补上一句,“瞧瞧,为了你,我可是损失惨重。”

我瞪他瞪他再瞪他。

好吧,我有所图,所以我忍。

我翻身离开他一段距离,片刻后远远伸手,非常有职业素养地道:“龙氏国际物流集团的龙斐陌先生,请问可不可以采访你一下?一分钟就好。”

他的表情很是怪异。

“你是不是——专程陪同?”多难以启齿我都要问。以前我不在乎,现在我却心怀芥蒂。

他从一瞬间的诧异中恢复过来,眯起眼不善地问:“小菜鸟,你是哪家八卦杂志派来的?”

我没好气地回他:“其实我是火星派来地球卧底的。”我恨恨地道,“跟陈世美不对付,见一个灭一个!”跟我弯弯绕?我跟乔楦周旋这么多年是白混的?!

他的表情又开始怪异,很久之后,他凑近我,低低地道:“其实俞桑筱,我是你的先遣部队。”

我晕。这么多年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的采访,全都白干了!

他唇角轻扬:“你生气了?”

废话。还用问?

我重重地白他一眼。

他似笑非笑地道:“比你更有资格生气的人好像该是我吧?生平第一次,你让我输掉了赌注。工作繁忙的龙太太,难道你不去查查日历,不知道今天是愚人节吗?不过??”他终于轻轻笑出声来,“奇怪的是,我输得好像也不是不开心。”

我脸红,气愤。我一声不吭狠狠地瞪他一眼,转过身,他在我身后静静地道:“前一次是我们捐助的希望小学剪彩,后一次只是顺路带她过去。”

我仍然有点不是滋味。

他那么忙碌、那么厌倦世俗的一个人,竟然陪她去逛街。

他轻轻一笑:“秦衫断定,你若知道,必定生气。”片刻之后,他反手握住我的手,“她赢我输。但你知道的,桑筱,那个人不可能是我。”

我别过头。我知道,我根本不是介怀这个。

我嫉妒他跟秦衫之间那种无以名状的亲近。

以前我不在乎,我以为我不在乎,可是,我偏偏在乎。

他想了想:“秦衫跟那个人在香港认识,对方是海归,从一夜情开始纠缠,到爱上她,再到要求负责。事情到了今天,已经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我也没兴趣过问。而且事关秦衫的隐私,我一个外人,并不方便询问太多。”

我垂眸。从开始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耐心对我解释。

“我跟秦衫认识十年,义父认她做女儿,然后她、我、斐阁在美国几乎朝夕相处,如果我们之间有什么,早就有了,又何必等到今天?而且,你伶牙俐齿的,她已经对我承认,从最开始起就没从你身上占到过便宜。”他翻身朝我,微带调侃地道,“说起来,我还真不知道你对自己这么有信心,居然要跟我这样令你讨厌的人厮守上五十年。”

我想起在别墅那晚曾对秦衫夸下的海口,不由得脸一红。

联想起这份大可研究的匿名信和照片,我是不是被那个叫秦衫的唯恐天下不乱的可怕阴险的女人一不做二不休地算计了?!

既然无望,何必不忘。

她倒是如假包换的职业女性,聪明干脆想得开,不做无谓的纠缠。

有些事,心照不宣就好。

而眼前的这个人,正心照不宣地拉近我:“龙太太,其实完全不用等上五十年,”他一本正经地道,“此刻,现在,你就有大把时间酝酿情绪向我倾诉衷肠。”

我羞恼,死命地抽出手:“睡吧睡吧,明天我还??”

选择性耳聋啊选择性耳聋,发明这个词的大师,我由衷佩服你!

很久之后,我昏昏欲睡,却听到他无比清晰地道:“桑筱,答应我一件事。”

“嗯?”我迷迷糊糊,点头如捣蒜。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无论以什么身份,都不要跟何言青见面。”

我已经听不清,昏昏然倦极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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