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3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整个繁阳城乱成了一片。
百姓们四处奔逃, 但因为没有人追赶他们的缘故,很快就钻进屋子里躲起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悄悄地从房前屋后探出脑袋,谨慎地往外看。
第一个胆大的通常是家里的小娃子, 但脖子还没伸过来就被母亲狠狠地揪了回去。
又过了一会儿, 母亲看向父亲, 父亲先将耳朵贴着墙,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声音, 一边听, 一边互相使眼色。
——他们跑过去了, 跑过去了。
——他们是不是去粮仓了?
——哦呦!岂不是要出大事!
——又有人来了!快把头低下!
——那是青州人吗?
——上回来的那个年轻将军还蛮客气, 咱们家十六不懂事,冲撞了他, 他也没怪罪。
——这是什么话!这是杀头的话!可不许乱说!
——啊呀!啊呀!打起来了!
乒乒乓乓的!有刀撞上枪的声音,有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 有呼喝与跑步的声音。
片刻之后又短暂地静下来了。
等到他们终于探出头, 向着脚步远去的方向张望时,发现晚霞与粮仓上空的火光交织在一起,点燃了整片天空。
那真的是极其美丽的一个傍晚,以至于很多小孩子过了许久都不能忘记。
繁阳城内到底有多少守军, 高顺其实是不清楚的。
但他有一个粗略估计, 认为这里至少屯扎三到五千步卒, 以及数百骑兵比较正常,他也做好了与这支守军的战斗准备。
现在见到了袁绍, 他原本认为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城内的守军必定远超想象的。
但他在这一路上竟然没遇到多少阻碍,跑来抵挡他的是繁阳城原本的守军, 不足百人,一触即溃。
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了。
……这支兵马因为袁绍的遇险而陷入了慌乱,袁绍跑了,他们也跟着从城门处跑出去了。
要不了很久,他便来到了粮仓前。
这里的粮仓被改动过,而且改动相当大,粮仓地势较高,地窖较深,上面盖的不是稻草,而是以砖瓦封顶。
这样一大片粮窖若是都搬走,足有数十万石,别说是陆廉一支兵马,就是刘备其他兵马的粮草也足够吃一阵子了。
“将军!”有偏将见士兵动手,连忙问,“咱们搬些吗?”
“就算咱们搬得动,也带不走。”高顺说道,“不拘粮窖,附近的栅栏一并烧了便走。”
“……将军?”
粮窖深且多,想要全部烧尽是需要功夫的,尤其需要占住这里,原本高顺是能做到的,也是这么制订方案的。
……现在他不能这么做,但也没功夫同将士们细说。
“将这附近都点了火,”他重复了一遍,“咱们立刻就走。”
火越烧越大,很快火光与浓烟冲出了城,滚滚向天,照亮了夕阳黯淡的半边天空。
但那样的火光,硬是照不亮袁本初的脸。
这位雄主已经从马背上下来了,有侍从为他赶来了一辆车,请他坐上去稍微休息一下时,被他用极其凶狠的态度赶开了。
袁绍素来是一个宽厚待士之人,待自己身边之人尤其有好脾气,因此这些亲卫一个个都噤若寒蝉起来。
主公是真的怒了,他们想,但这事也太荒唐了!这是繁阳城啊!离濮阳都有百余里,何况濮阳也早就拿下了!按说这附近都不该有敌人在,到底什么人能一路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繁阳来啊!
这样的窃窃私语并没有持续很久,当繁阳城的守军跟着跑出来,尤其是守将抱着头盔跑到袁绍的面前,涕泪横流地跪倒在地,表示他一听说了消息就立刻跟出来,要誓死护卫主公的安全时,这位主公一脚就将那个守将踹到了一边,拔·出了剑!
一群人蜂拥而上,将他劝住了。
“粮草!粮草!”袁绍指着远处的繁阳城破口大骂,“粮草若是被毁!我留尔等项上人头何用!”
守将跌跌撞撞地又跑出去了,他跑得很快,接二连三地撞上了比他脚步慢些,但也在奔着主公而来的人,于是就成了夕阳中的逆行者。
每一个冲过来的人都是哭着跑来的,他们其中有些人衣冠不整,虽然没人理解这种吃晚饭的时间,他们怎么就能只穿着中衣,有几个人甚至穿着女人服饰,还有人不是骑马或乘车,而是用两条腿跑过来的,跑得气喘吁吁,趴在袁绍的脚边像一条死狗,怎么也起不来。
显而易见,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他们就是这样表达他们的忠心的。
袁尚偷偷地望向了父亲一眼。
他已经从慌乱中镇静下来了,他的父亲也是如此。
最后一缕夕阳的光辉洒在那张英俊而颇有魅力的脸上,甚至温柔地将鬓边的银发都悄悄隐藏起来,于是同袁尚记忆里“临阵斗死”的那个大英雄毫无差别了。
但终究已经不是那个大英雄了。
至少袁绍脸上的悔恨与痛苦告诉了身边的儿子,他的狂怒根本不是因为那些擅离职守,跑来阿谀献媚的小人,而是因为他刚刚作出的,令自己鄙薄的选择。
身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一支支火把铺洒在城外这一大片荒原上,甚至连远处的漳水上都有点点星火渐渐靠拢,似乎在等待他乘船返回邺城。
袁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立刻回繁阳,将那班贼子的首级斩了给我!”
天终于黑了。
但在附近的每一条土路上,都有人点着火把,连夜行军。
先是浩浩荡荡地往繁阳城去,骑马的,走路的,推车的,赶车的,乘车的,林林总总,花样繁多。
然后他们又从繁阳城出来了,还是这样一群人,骑在马上,举着火把,四处张望。
他们腰间都有刀,身后都有盾,那些穿甲的人眼睛里透着一股凶狠,穿布衣的人眼睛里透着一股懈怠。
天黑了,风也很冷,这样的时刻适合窝在温暖的土屋里,或者窝棚也行,他们都不挑,总之给他们一个热乎乎的火坑,火熄灭了也不要紧,上面铺上干草,舒舒服服地就着这点热气睡一觉。
高顺的士兵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粮仓没烧完,准确说起了个头,他们就跑出来了。
他们甚至没机会去县府里多捡些财物,将军就要求他们立刻撤出城——这场仗多少是有点让人失望的。
但当他们在坡下避风处的干草丛里躺平,相互依靠取暖时,他们心中又渐渐佩服起了将军。
如果将军没有带着他们立刻跑出来,他们无论如何是敌不过这样多的兵马的。
……话说回来,他们也没干什么啊!至于吗!就好像全冀州,全河北的兵马都不打刘备了,一股脑地狂奔回繁阳了!
他们望望自家将军。
将军没卸甲,也没躺下,他寻了树下一处石头坐着,拄着自己的刀,似乎在闭目养神,一动不动。
有火光远远地亮起来,又是一队兵马。
天亮了。
繁阳城的大火早就扑灭了。
粮食受到一些损失,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称不上伤筋动骨。
但袁绍的脸色还是非常阴沉。
除了随行的官吏之外,甚至连邺城的人赶到了。
审配下马车时一个趔趄就扑在了尘土里,但是没人笑话他,街上堆满了马车,许多都跟审配这架似的,因为跑得太快而几近散架,其中能修的也有,但大多成了日抛型。
现在这一群熟面孔又来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听他示下时,范城的捷报传来了。
荀谌已逐逆贼,复范城,立下了一个大大的功劳,现在整个河北除了那支没找到的贼军之外,再没有敌军了!
这个消息让袁绍的脸色稍微多云转晴了一会儿。
谋士们也立刻吹嘘了荀谌一番——最主要是通过荀谌吹主公,要不是主公派了荀谌去,范城能这么快就被打下来吗?
“除此之外,”袁绍指了指那份捷报,“友若在信中还与我说,抓了些弄虚作假的工官,若非他们中饱私囊,以我冀州儿郎之锋锐,工匠之技艺,审家三郎为将时便该复取范城!”
旁人尚且没反应过来时,审配的眼神已经动了动。
郭图悄悄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看向主公。
“这些工官这样大的胆子,”他笑道,“也不知是谁的门下。”
这个倒是很简单,工官们都有现成的供述,问什么答什么,大概是因为许攸没把这点钱放在眼里,自然也不会提前去威胁这些工官的全家老小,但现在心气不顺的主公可是随时都可能将他们夷族的。
……问是问完了,问完之后大家就沉默了。
“许子远立下了那样大的功劳,”郭图仿佛是为了给主公找台阶下,“这些琐事也算不得什么。”
有人偷偷地转过头看向他,目光很是不满。
郭图假装什么都没察觉到。
“纵使如此,”袁绍冷哼了一声,“许攸也太过乱来了!”
“许子远不过贪财罢了,念在他一片忠心,这些钱帛算不得什么,”郭图温温柔柔地继续劝解,“只要苦一苦河北世家……”
有人炸了。
“还要‘苦一苦’?!”田丰果然第一个忍不住了,“你可知道他家亲眷胡作非为到了什么地步!”
“岂止亲眷!连他家的家奴都是如此!”
“不错!真是太过妄为!”
接二连三的声音从这群谋士中迸发开来,忽然之间,那些曾经与许攸亲亲热热的人都换了一副面孔!
“上半旬还听说他家当街打死了人!”
“他家的家奴驾车出行时,都要县府为他开路哪!”
郭图瞥了一眼上首处的袁绍和小公子,忽然叹了一口气。
“切莫作此骇人之论,”他伸出了一只手,轻轻地摆一摆,“咱们三公子外出时,也不过轻装简行,许家人如何会这般僭越?”
袁绍的眼睛忽然微微眯了一下。
很不显眼,但郭图还是注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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