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第一百零三章
吕布这个人, 平生最不擅长的就是猜人心思,尤其是世家公卿的心思,对他来说, 那实在是另一个种族, 另一种生物,虽然看起来像人, 听起来像人, 吃饭走路的样子也像人, 但就是和他没什么相似之处。
然而大多数人都有一个毛病,就是越不擅长的, 越想要试一试, 吕布也是如此, 猜不透长安城那些公卿大臣的心思,那索性就不猜了。
猜不透袁术袁绍的心思, 猜不透曹操刘备的心思,那总可以猜一猜自己手下的心思吧?
张辽的心思说起来不是吕布猜的, 而是看的。
自从离开长安, 一路辗转飘零,何止千里万里, 除了铠甲兵器,粮草钱帛, 也只有那两三件随身携带的东西不曾丢弃。吕布留着他的官印, 侯成留了几封家书, 高顺留了一卷书。
张辽留的东西最奇怪, 他留了一件墨绿锦袍。
那件衣服吕布见过三次。
第一次是见张辽穿, 那还是丁原封他为并州从事, 派他进京见大将军何进的时候。为了出入贵地, 这位年轻的并州从事特意花了重金做了这件衣服,在营中试了又试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它装进包裹里,奔赴雒阳。
边陲上居住的人鲜少有富豪,张辽家境也不过尔尔,那件衣服是张辽所有衣服当中最为华贵的一件,在那时候他再也没拿出来穿过,因此吕布就有了那么一点印象。
第二次见到那件衣服,却不是穿在张辽身上,而是穿在了陆悬鱼身上。
他那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觉得陆悬鱼没有华贵衣衫,与大家一同赴宴确实显得太过寒素,张辽这么做,很是贴心。
但第三次见到那件衣服,吕布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们逃出长安时十分狼狈,步兵先行,骑兵随后,因此人马就有些捉襟见肘,他在忙乱之下只接走了自己的女儿,那几个武将干脆没有回府。张辽没有家室,因此他是不必回府的。
但他不仅回去了,而且还带走了那件衣服。
吕布当时是不清楚的,他也没心思理会这些事,还是过了许久之后,才被他察觉到。那时他们自兖州而退,狼狈至极,辎重粮草被夺了大半,莫说金银,就是粮米也不剩几粒。
但武将们平时走到哪里,就有本事吃到哪里,因此行囊中总该带点面饼肉干,吕布便是无意中见到张辽从随身的小藤箱里拎出了那件衣服的。
——那件衣服已经被烧毁了大半,大概是“濮阳之战”的手笔,已经全然不成样子,但仍然被张辽带在身边。
除此之外,张辽说话办事言行举止看起来都正常极了。
……那种没见过世面的“正常极了”。
……尤其是亲眼见到小陆的女子装扮之后,他就正常得更加刻意了。
比起张辽,高伯逊的心思则简单得多。
那一日请小陆来军中,吕布是亲见高顺坐在小陆身边的。
他与高顺相识已逾十载,因此吕布颇为了解高顺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他会为了陆悬鱼,拔剑与自己的主君相对吗?
不。
他会提醒陆悬鱼,让她尽早离开吗?
不。
高顺不会违抗他的命令。
他坐在陆悬鱼身边,只是准备在刀手冲进来时,一起被乱刀砍死罢了。
——我既不能帮你,也不能救你,我甚至眼睁睁坐视你进了陷阱却不能提醒你,但我能陪你一同赴死。
吕布平生最不擅长猜人心思,但他却觉得自己猜中了高顺的想法。
那甚至无关男女之情,只不过是愿以一死酬知己罢了。
……但话又说回来,男女之情有那么要紧吗?
面前的女郎有些困惑地望着他,她的眼睛在冬月之下闪闪发光,里面藏着满满的困惑。
但吕布却不肯告诉她,自己究竟是如何去问张辽高顺的,他们分别又给了他什么样的答案。
他只是又倒了一盏酒。
“别选那些出身高的,长得美的,”他说,“那个有钱的倒是可以拿来用用,不过小陆,你知道张辽和高顺好在哪吗?”
小陆好像很不想接话,但最后还是接话了。
“好在哪?”
“我会抛下自己的妻子,独自逃生。”吕布说道,“但他们不会抛下你。”
……太离谱了。
关于吕布最后那些哼哼唧唧的醉话,她暂时都扔到脑后去。
过了几天,陆悬鱼还是和陈宫达成了一个初步的意向合同,能不能凑骡马粮草钱帛,能凑多少,她现在也说不好,因此春时吕布陈宫会不会来,也不好说。
但是陈宫为了表示一下诚意,给了她一个出人意料的大礼包。
“天下没有不战而守的道理,”陈宫说道,“将军想必也清楚得很。”
攻城的是深入敌方领地,因此无论行军、扎营、运送粮草、制造攻城器械,都受到很大制约。而守方只要不是废物,也不会一开始就困守孤城,而是要积极主动地出击。
就像曹操围攻郯城时,刘备也是出城而战的。
陆悬鱼不能出城的最大原因是她不能打刘备的旗,当然也可以打孔融的旗,但天下皆知孔融就是上面所说的那种废物,因此孔融的旗号和窗户纸差不多,激怒了袁谭,一戳破这层窗户纸后,那就立刻开始冀徐大战倒计时。
见她沉吟不语,陈宫笑眯眯地说道,“将军不需要并州兵马一臂之力,也不需要并州旗帜吗?”
……这就离谱!
如果孔融觉得陆廉一个不足守北海,把吕布也请来,或者吕布就不请自来了,接下来的局势会怎么发展?
众所周知,吕布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轻狡反复无信义,别说有仇,有仇没仇甚至跟你沾亲带故都不耽误他路过你家时顺手牵两头猪走,因此见到北海势危就跑来抢地盘完全是合情合理的啊!但凡吕布说话办事像人一点,袁绍也不至于给他从座上宾一撸到底,成了半夜提桶跑路否则就要被甲士刺杀的人厌狗嫌啊!
“吕将军的旌旗……”她谨慎地说道,“怎么卖?”
在一旁默默听他们谈生意的吕布就有点坐立不安。
“我没卖过这个……”他小声道。
陈宫迅速地,动作很小地瞥了他一眼,又把眼神收回来。
于是吕布又不吭声了。
吕布走后不久就进了腊月,天气越来越冷,于是城中军民也就越来越忙碌。
士兵们身上穿的嘴里吃的手里拿的都靠军营,但家中老小会不会挨饿也全看他们,因此进了腊月,田豫就忙忙地给他们发了军饷。
数千士兵再加数千民夫工匠们都发了工资,整个阳都城一下子就繁华了起来。提早进货的商贾都跟着大赚了一笔,有家业的想给母亲买块皮子,给妻子买根簪子,给孩子买一包糖,没家业想有家业的也得赶紧筹备起来,挖空心思琢磨什么样的聘礼能让岳家满意。
还有一群既无家业也不想成家的,那就放飞自我了,吸引了附近许多的穷苦女人过来,做起了露水夫妻。一时间城中常能见到兵卒带着衣衫褴褛的小妇人去酒坊客舍里坐着,围着一罐热气腾腾的炖肥狗肉,吃得香甜极了。要是那位军爷再大方点,小妇人就能再带上自己的一两个孩子,一并跟着蹭吃蹭喝……有狭促鬼就打听,带孩子的有,那有没有带丈夫一起来蹭吃喝的呢?
……听说也是有的,不算太常见而已。
那些小客舍都是极便宜的,自然屋子狭小,没什么家具,最寒酸的甚至连床榻都没有,两包干草铺个褥子就凑合作了床榻。但天寒地冻,能在城中寻到这么一处落脚的地方,晚上睡觉也不怕冻死,已经让人感激涕零了。陆将军仁厚,那些无家可归的穷苦人也有地方安排,但毕竟是一群人挤在一起,白天要做活,而且只给点麦饼吃,若是与往年比起来,自然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但现下既然这群老革慷慨解囊,那就……多吃一顿赚一顿吧!
青少年都各自回家过年去了,陆悬鱼给他们放了假,让他们等出了正月,冰雪消融之后再回来。
陈群和田豫也都放了假让他们回家,陈群犹豫了一下。
田豫就没犹豫。
“若无要事差遣,我就不回下邳了。”
“……为啥不回?”她惊诧道,“你不回去看看高堂吗?”
“我抽空搬了个家,家母已来阳都城安居,”田豫说着笑吟吟地看了一眼陈群,“长文不必担心,这里有我在,长文尽可安心回家。”
……纪律委员好像很想说点什么。
……最后没说出来,还是闷闷地行了一礼就走了。
……当然,她也不至于自己过年。
首先是陆白带着三百健妇营在阳都城,这支小小的女兵队平日里操练,偶尔也可以给她当当仪仗队,凑凑热闹。
其次是同心带上一家子过来看她了。
……这种感觉就很神奇。
陆悬鱼还记得在雒阳过的那个新年……她们拆了人家荀彧的地板烧火取暖,而且拆了不少。
现在她们不需要拆别人的地板了,她在下邳有一处房子,大家平时在那里居住生活,但既然过年时她不方便回去,那她们也可以过来看看她,而且路途上并不遭罪。
马车里铺了厚厚的毯子,还有几条她抽空殴打附近野兽获取的皮毛,四娘长高了一截,小郎也长高了一截,阿草口齿更清楚了。
“郎君!”
……同心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屁股上。
“叫女郎!”
阿草拿胖嘟嘟的手指指着这个头戴武冠,身着直裾,腰佩长剑的年轻人,半天没叫出来,委屈极了。
既然同心一家子来了,正好和田家阿姨凑一起过个年,就很热闹。
阳都靠海,于是今年的汤就特别的鲜,蛤蜊瑶柱鱼干什么都能往里放,除了大家平时过年吃的那些美味之外,还能再来一道海鲜杂烩,对于广大内陆群众来说,真是鲜得天灵盖都飞了。
刚准备入席,算来算去,她发现还缺了一只太史慈。
“太史子义呢?”
她自己有两千步兵,外加不足五百的骑兵,这些人已经训练精熟,明金鼓,知进退,并肩作战时不会胆怯,杀敌时也能奋勇当前。
她能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籍贯,父母是否健在,妻儿是否安康,在这个时期看来,她这支兵马算是不折不扣的精兵。
但人数还是有点少,因此太史慈抽空又在北海与琅琊新招募了两千士兵,现在正在操练。
她到军营时天色将晚,太史慈正准备吃饭,看到她来,就吓了一跳。
考虑到今天是岁除,因此还是摆了五辛盘的,但没有酒,只有桃汤,粟米饭,以及一碟鱼干一碟肉干。
“将军怎么来了?”太史慈惊得放下碗筷,“城中有什么事吗?”
“今日岁除,这是家家团圆,把盏言欢的日子,子义留在这里做什么?”
“嗯,”太史慈摸摸自己那一把美须髯,“这些是新兵,操练未熟,我虽给他们分发了酒肉,令他们安心过年,却也担心他们酒醉生事,还是守在这里的好。”
……另一个996的好员工太史慈,她就感觉很内疚。
“家中如何?”她问。
太史慈一愣,微微笑了起来,“家母一切都好,无需挂念。”
“……明天我来军营,你回下邳多待些时日,休整一下怎么样?”
这位青年武将摇了摇头,见她还是一脸担忧,立刻便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
“我既无后顾之忧,当与诸君勠力同心,带三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他说道,“区区一个岁除算得了什么!我在军营里,衣食丰足,将军想一想,这世上有的是缺吃少穿,也要过年的人哪!”
……说的不错,她想,总有那些穷苦人,每到新年就过得特别辛苦。
赵云这个新年过得也很辛苦。
他守在厌次以东的一个小土城里,身边还有几百人追随。
比起那位新任东莱太守诸葛玄,赵云身边这些人既是他的同袍,也是他的同乡,与他并肩作战,出生入死过,因此现下忍饥挨饿,也能够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他吃得很节省,因此粮食还剩了些,算算应该能挺到开春。
这种日子是极其拮据的,当然称不上“衣食丰足”。于是他手下的士兵开始四处寻找些能够丰富食谱的东西。
比如说城内外的田鼠,那些田鼠躲在地下,冰冻的大地坚硬无比,因此想找到它们可不容易。
但只要能找到,就不仅能找到田鼠,还能找到它们的储备粮。
赵云的年夜饭里就有这么一只烤田鼠,但他不会独享,而是慷慨地将它分给了同袍。
“将军,我们守到雪消,就能守来援军吗?”有这样的亲随悄悄发问,“可是四面都是袁谭的人……”
“田楷已退,听说公孙瓒也败了……他们还能再回来吗?”
端着饭碗默默吃饭的赵云抬起眼帘,望了他们一眼。
他没有说话,但那双宁静的眼睛给了他们一些力量,令他们不安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于是话题悄然转变,变成了等他们脱困时,他们应该吃点什么来犒劳自己……
田楷是不会回来了。
公孙瓒也不会再来平原。
赵云重新将目光放进了那碗饭上。
他守在这个寒风凛冽的孤城里已经很久了,但他的目光里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绝望。
他总会等到援军的,即使田楷不来,公孙瓒不来,他也会等到使君的援军的。
等到春天到来,他就会看到了。
站在平原城墙上,遥遥向南望去的袁谭心里想着与赵云截然相反的事。
“这里,”他说,“北海离我太远了。”
“没有大公子想的那么远,”郭图微笑着说道,“等到大公子的兵马越过济水与黄河,踏平整个青州时,大公子会发现,它其实很近。”
披着毛皮大氅的袁谭在寒风中沉默了一刻。
“父亲会看到吗?”
会看到他的努力吗?会看到他比那些年幼的弟弟出色得多的表现吗?
郭图的回答很含蓄。
“等到春天到来,”他说道,“他就会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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