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故人无归

　　「小纯阳峰，三不归林」

　　起初只是一阵穿林风，隐隐约约的凉意袭来，颇有这秋末的萧瑟之意。

　　但越靠近林子，寒气便越盛，仿佛刹那间便入了冬，给人一种极为不适的荒凉感。

　　「是我的错觉吗？怎会如此阴冷……」向晚的双臂贴紧胸口，搓着双手哈气道。

　　「因为‘三阳鉴’的关系，纯阳宗各处皆四季如春，包括林子后的丁院。但唯独这三不归，无数年来全然不受宝鉴影响，一年四季皆寒意逼人。」风道扬解释道。

　　向晚微微侧过头看着他，又疑惑道：「这林子的秘密这么多。宗门难道就不好奇么，为什么不派人查一查？」

　　「很多年前就已查过，甚至出动了宝鉴，但最终的结果惨不忍睹。」

　　「两位执事长老外加当年那一任外宗掌事，全部消失。最重要的是，宗门对关于三不归的秘密，仍旧一无所知，也许……」

　　「也许只有那些消失的人知道三不归的秘密了。」向晚叹息补充道。

　　一声长叹，风道扬眼神装满了忧郁道：「曾听师尊说起过，林子中可能存在一个秘境，就在第三里路的后面，宗门也一直有些声音，说是长生境强者入内，或许有机会能出来。」

　　「那纯阳宗有长生境强者么？澄漴真人是么？」向晚挠了挠头顶，讷讷地问道。

　　在他眼里，澄漴是见过的所有人中最厉害的。既然长生境这么厉害，那澄漴多半便是长生境了。

　　只听风道扬笑了笑，摇摇头道：「我宗之中，只有内宗宗主和副宗主为长生境，师尊虽厉害，但比长生境还是差一些的。」

　　眨了眨眼睛，向晚又问道：「那二位宗主为何不去一探究竟？」

　　「这不过是猜想，没人能证明长生境强者就一定出得来。」

　　风道扬再次叹了口气，看着幽谧的林子，眼神深邃地道：「何况在那么多先贤赴死之后，如今宗门大人物中，已经无人敢轻举妄动。再者说，长生境乃六品宗门的镇宗人，下层大陆的顶级强者，宗门之所以存在，全因有他们坐镇，又怎能不顾宗门未来，以身犯险。」

　　踏入林中。

　　二人肩并肩走得很慢，向晚左顾右盼四处观察着。这里的树与凡间的树较为接近，远不如宗门外那般巨大。林子看起来也只是普通的林子，但却遮光，尤为昏暗。

　　「我这辈弟子中，曾经有位最闪耀的少年。他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天生紫晶脉也与我相同。他比我入门稍晚，但是天赋更高。在我眼里，他似乎无需刻苦修炼，修为也一直在我之上……」风道扬轻声说道。

　　「你说的……是裴雪繁口中的童道合大师兄么？」

　　「正是。」不知为何，风道扬双眼忽然蒙上了一层雾，湿润且无神，微垂着头，似乎陷入回忆之中。

　　少顷，他神色萎靡地道：「与他相处两年，虽同门不同师，但他对我十分照顾，常在修行之道上指点予我，是我很尊敬的师兄……随着前一批师兄师姐们被纳入内宗。他凭借卓越的天资和修为成为了大师兄，我也是打心眼儿里服他，大家都说他是最没有威严的一任首席。但实际上，确切点说，他连一点架子都没有，又何来的威严呢？」

　　根据风道扬的描述，向晚试着在脑海里构建出一个人像，一个穿着三阳道袍，如风道扬一般微笑，阳光亲切的温和少年。

　　可当他构建出后，心中又不免升起一阵惋惜。

　　「这世界，为何总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似没听到向晚的感慨，风道扬自顾自地继续道：「还记得那一日，数月不见人影的童师兄忽然找到我，同我说起三不归，并邀我一同进林，探查究竟。我闻言万分震惊，因为当时修为低微，他也不过初入玄骨境。宗门里的那些前车之鉴告诉我，仅凭我们二人绝不可任意妄为。」

　　「本想将此事报告掌事师尊，阻止他冒失的计划，但又不想他因此受到惩罚，便苦口婆心跟他说明利害关系。可童师兄的眼神非常坚决，他告诉我……若不探查究竟，其秘密必化作心中碍石，日思夜想，修为将再难有寸进。」

　　「我心中何尝不渴望得知三不归的奥秘，但事关生死，不可轻率。于是他答应我，此番只是做个试探。我几次挣扎后，最终脑袋一热，答应了他的邀请。但我们说好了，不可走过三里……」

　　说到这，风道扬一把抓起向晚，身形一晃，快速冲向林子深处。

　　随着视野里的一切快速闪动，不过两三个呼吸，二人便到了目的地。

　　「此处是……」

　　「此处便是三里地。你看这！」风道扬抬手一指。

　　目光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就在向晚前方左手边的那棵树上，赫然有三把样式古朴的飞刀笔直地扎进树干中。

　　「三里地……」

　　「不错，这便是数千年前，第一次探查三里地的长老们所留下的记号，警告后人不可越过此树一步……有弟子曾投石问路，发现石头并无异常，便越过此树去捡，而在其身后的弟子却见到，他在弯腰的一瞬，身体如同蒸发般瞬间消失不见。」

　　「竟是这样——」

　　向晚脑补了风道扬描述的画面，顿时心神有些不宁，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当时我和童师兄也是到了这里，在之后的半个时辰内，用了多种方法一一探路，但都不曾发现树后的路与常路有何区别。就在我决定放弃，劝说他跟我一同返回时，童师兄却告诉我，他一定要查出关于三不归的秘密，哪怕从此一去不回。」

　　「他知我胆小害怕，不愿涉险，便叫我不要跟来……」说着说着，不知何时，风道扬的眼眶已经通红，有泪水无法控制地从眼角溢出。

　　向晚看着，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掏出了自己粗糙的手帕递给风道扬。

　　风道扬没有嫌弃，接过手帕，轻轻一按吸干了眼泪，反复几次深呼吸后，接着道：「童师兄没有等我回答，也没来得及听我一句劝，说完就走进了三里地。」

　　「那晚的林子很黑，他转身回头看我，跟我挥手告别，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体就这么融入夜色中。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却仿佛隔着一个天埑，扯破喉咙喊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却没有哪怕一丝回应……」

　　「我至今还时常梦到，那幅在他消失的最后一刻微笑着与我挥手告别的画面。」

　　「原来是这样……此事不怪你，你没有理由陪着童首席一起进去。可裴雪繁为何与你作对，他难道不知道真相么？」向晚不解道。

　　「裴雪繁这人从来不正常。」风道扬收起悲伤的表情，平静了许多后道：「天地之间有二炁，二炁分阴阳。天之阳炁为元，地之阴炁为煞。我辈修士绝大多数都是通过吸收天元之气进行修炼，进而转化为灵力。只有少数人以吸收地煞之气来修炼。尤其是我们纯阳宗，纯阳二字就已经说明了宗门修炼的方向。可裴雪繁偏偏是个怪胎，与众不同……」

　　「我先前见到他身上结了一层冰霜，莫非他吸收的是地煞之气？」

　　「不错！他修炼的法门乃是以地煞之气作为灵力来源。地煞之气本身并无问题，与天元之气一样，属于天地二炁。但地煞为阴，吸收使人浑身冰冷刺骨，且伴有剧痛难耐。长期吸收的副作用更大，轻则使人阴狠毒辣，重则更致使吸收者心智残缺，暴戾异常，所以少有宗门提倡。」

　　风道扬一番解释使他明白过来，为何见到裴雪繁时，看上去有种病恹恹的感觉。

　　「你的意思是，他骂你，是因为吸收太多地煞之气，走火入魔？」向晚似懂非懂地猜测道。

　　「多少我想会有些影响……」风道扬双臂交叉摇摇头道：「裴雪繁有着极高的修炼天赋，他的修炼法门从何处所得亦无人知晓，修为多年来也一直凌驾众人，与我在伯仲之间。可他在宗门不曾拜师，我师尊猜测他的背后有高人指点。」

　　「自打他入门以来，行为一直十分古怪，少与他人接触。常年泡在水里，神出鬼没。尤其是屡屡忽然从水中跳出之举，惊到一些师弟师妹，众人对他久有怨言，说他修炼邪功走火入魔者数不胜数。」

　　「但在我看来，地煞之气对他即便有影响，也绝不大，他只是天生性格如此……在此事发生以前，我同他说话，他就一直是一种爱答不理的态度。唯独只有童师兄……」

　　「他跟童师兄的关系很好吗？」

　　「童师兄出事后，第一个上门向我兴师问罪的便是他。他曾对我说过，童师兄是他在宗门里最尊敬的人，而且也是他唯一的一位朋友。」

　　「正因为这样，他把童师兄失踪三不归所有的过失都怪在了你身上，对么？」向晚又猜道。

　　「我跟他道清原委后，他本没过多苛责于我，只是反复问了很多遍关于那晚的细节。我也只能劝他向前看，不要太难过，并对他展开心扉，希望能替代童师兄与他成为好朋友。但毕竟是宗门首席弟子失踪，上下一直议论纷纷，此事我又是唯一参与者，难免遭遇非议。掌事师尊为维护于我，让我安心修炼，且顺利继任首席尊位，便不曾与我商量，当众说了些童师兄胁迫我进入三不归的话。此举彻底激怒了裴雪繁，他固执地认为是我为了上位，授意师尊抹黑童师兄，便一直耿耿于怀，至今不肯罢休……」

　　「原来如此……真是一段复杂的过往，也难怪他对你如此不尊重。这事说到底，还是掌事真人太冒失了。」

　　说到这，向晚突然有些后悔，毕竟自己是一个没什么身份的凡人，有什么资格对高高在上的外宗掌事品头论足。

　　何况掌事的首徒就在自己面前。

　　出人意料的是，风道扬似乎完全不在乎有人评判他的师尊。反而苦笑了一下，一副我也无可奈何的样子。

　　「向小兄弟，你毕竟不是我宗门人，我也没必要避讳。和你说这些，只为给这四年来憋在心底的情绪找到个宣泄口。若你把我当朋友，这些话，便不要让第三人知道了。」

　　「四年说短也短，说长也长。我猜，大部分人若非裴雪繁刻意提醒，应该早把此事抛诸脑后……我明白风兄的意思，无非是不想掌事真人再受人非议。放心吧，我口风很紧。」向晚的眼神很深邃。

　　是啊，四年时间真的很快，他也从一个青涩少年成长为如今坚强的自己。

　　「嗯。」点点头，风道扬重新摆上笑容，语气轻快了许多道：「向兄弟，时候不早了。丁院的伙房会在日落时分将饭食送到桃源入口处，弟子多自行取用。你跟我一同去用一些。」

　　说完，他竟出人意料地一手揽着向晚的肩膀，十分亲切地带着他一起走向林外。仿佛一个大哥哥，完全没有任何属于修仙者对于凡人高高在上的架子。

　　「我听闻修仙者可以辟谷，不知是真是假？」向晚询问道。

　　风道扬点点头：「不错。修为达到后天三境的最后一境————玄骨境，可修炼出先天之气，以先天之气为引，凝天元之气或地煞之气以供肉身之养，方能辟谷不食。但无法完全辟谷，比如我每两三个月也需要进食一次。只有完全进入先天三境，才能真正辟谷！」

　　「如果不能吃东西，人生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向晚满脸不解道。

　　「这只是凡人的想法。」

　　风道扬笑了笑耐心解答道：「当境界越来越高，许多凡人的欲望便没有了。小到食欲，大到物欲，乃至爱欲都会渐渐转淡。若欲望过多，则无法达到真正的超凡脱俗，使修炼缓慢，甚至止步不前。」

　　向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低眉若有所思。

　　对凡人来说，基层追求饱暖，有钱追求精致，文人追求雅致，贵族追求定制。对于修仙者来说，只求得道飞升，道行精进，精神上的满足才是第一要素。

　　这二者本就不是一个世界，从价值观到世界观，再到人生观都截然不同。

　　选择走这条路，向晚越发不明白对自己来说到底是对是错。

　　因为他将要面对的不仅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还要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

　　「开了脉自然好，上天安排我走这条路，我没有道理不走。人活一世，总是要面对新的事物和环境，这样才有意思。若没能开脉，我自回去做我的木匠，继续柴米油盐的日子，逍遥自在也不错。」想到这，向晚突然自嘲式地笑了笑。

　　这顿饭吃的很过瘾，可以说是他打娘胎出来后吃过最好的一顿。

　　仙家的米饭比起凡间的米饭真的有很大不同。黑珍珠般光泽的乌米，每一粒在齿间爆开时，都仿佛有浓浆漫出，与津液混合，从喉咙滑入食道，舒服到了极点。

　　这怕是连皇帝也很难吃到的好东西。

　　再说那如白菜十分相像却叫不出名字的蔬菜，更是甘甜可口，没有放一点盐和糖，竟与米饭无比搭配，只一口仿佛世界豁然开朗，有着直冲脑门的沁人心脾之感！

　　向晚不停地咂着嘴，不肯放过每一滴汁水，细尝着个中万般美妙的滋味。

　　「慢些吃，还有很多，噎着就不好了……」风道扬劝说道。

　　「没四，昏兄，我不费噎到寄几的……」向晚一边继续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地答道。

　　放下干净的碗筷，拿出手帕擦了擦嘴角，风道扬吃的并不多，显然对食物的欲望已经非常淡薄。

　　看着向晚的样子，他对仙凡的差别似乎又多了一分理解：「这米饭中含有微量的天元之气，作为凡人不宜过量使用。不过正好，吃完这顿灵餐，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早我带你前去开脉！」

　　向晚双眼立时瞪得老大，心跳都快了不少：「开脉？明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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