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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傅北时噙着苦笑道:“知夏,    你这般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我么?”

  “傅大人居然问得出这等话,当真是厚颜无耻。”年知夏偏过首去,一字一顿地道,    “傅北时,    你快些走罢,莫要碍了我的眼。”

  “知夏,我已知错了,我明白无论我如何做,    都补偿不了你万分之一的痛苦。知夏……”傅北时伸手去解自己的衣衫,“知夏,惩罚我出出气罢。”

  年知夏听得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回首一望,    傅北时业已衣不蔽体了。

  傅北时牵了年知夏的手,柔声道:“知夏,惩罚我与你一般整整三日下不了床榻罢。”

  “你……”年知夏抽出手来,“恶心。”

  “知夏觉得恶心,便用工具罢。”傅北时发问道,“娘亲给你的那只宝箱何在?”

  年知夏端详着卑微至极的傅北时,直觉得这傅北时犹如被夺舍了一般,全然不似一身官服,    高坐公堂,    断案如神的京都府尹。

  难不成于傅北时而言,    他并非可随时抛弃的通房?

  傅北时找了一通,    总算找到了那只宝箱,一打开,    其中的物件尽数不堪入目。

  他毫不犹豫地取了尤为可怖的一根,    送进了年知夏手中。

  年知夏手中沉甸甸的,    启唇问道:“傅大人,你何以如此?”

  傅北时笑道:“知夏,我只是想补偿你罢了。”

  年知夏暗道:我能否将自己珠胎暗结一事说与北时哥哥听?北时哥哥能为我做到这般地步,是否会愿意接纳这个孩子?

  傅北时躺下.身去,视死如归地道:“知夏,开始罢。”

  “不了。”年知夏将手中之物放回宝箱之中,继而抓了傅北时的手,放于自己的肚子上头。                        

                            

  少时,他低下.身去,伏在了傅北时怀中。

  傅北时惊喜交集:“知夏,你原谅我了么?”

  年知夏从未生过傅北时的气,谈何原谅?

  他正迟疑着要不要向傅北时坦白,这个选择太过紧要了,几乎决定了孩子的生死。

  傅北时见年知夏默不作声,不敢追问。

  年知夏近来难以入眠,不是呕吐难止,便是辗转反侧。

  他倾听着傅北时的心跳,感受着傅北时的体温,当即生了睡意。

  傅北时发现年知夏已然睡过去了,扯了薄被,小心翼翼地为年知夏盖上,又啄吻着年知夏的发丝道:“知夏,好好睡罢。”

  年知夏发了一个梦,梦中的他甫一十又二,懒散地歪于一十又七的傅北时怀中。

  他与傅北时正吃着小核桃,他懒得剥,便张着嘴巴,对着傅北时道:“北时哥哥喂我,啊……”

  傅北时并不拒绝,将剥好的小核桃肉送入了他口中。

  他美滋滋地吃着小核桃肉,含含糊糊地道:“还要。”

  傅北时便继续剥小核桃肉给他吃。

  对他来说,小核桃是过年方能吃到的稀罕物,自是不满足:“北时哥哥,还要,还要。”

  傅北时全无怨言,一颗又一颗地剥予他吃。

  他故意不吃,攒了一大把,一口气放入口中,一边欢快地咬着,一边环住傅北时的脖颈,眉开眼笑地道:“北时哥哥剥的小核桃格外得香。”

  傅北时失笑道:“夏至,你只是为了哄我接着给你剥,才这样夸我的罢?”

  “北时哥哥太多疑了。”他抬起首来,亲了一口傅北时的额头,有理有据地道,“因为我最喜欢北时哥哥,所以才会喜欢吃北时哥哥亲手剥的小核桃肉。”                        

                            

  “是么?”傅北时一脸不信,却又剥了小核桃肉喂予爱撒娇的夏至。

  年知夏吃着小核桃肉道:“北时哥哥定会是个好父亲。”

  傅北时眉眼温柔地道:“我不知自己会不会是个好父亲,但我会努力当一个好父亲的。”

  至此,这个梦戛然而止了。

  这个梦当然不仅仅是梦,而是年知夏与傅北时之间的旧事。

  年知夏掀开眼帘,望住了傅北时,当时的他绝想不到只将傅北时当作哥哥的自己非但对傅北时动心了,甚至还怀上了傅北时的骨肉。

  二十又一的傅北时较一十又七的傅北时成熟了不少,已没有少年之气了,添了长久沉浸于官场的凛然之气。

  傅北时定会是个好父亲,可是傅北时愿意给他腹中的孩子当父亲么?

  傅北时正在假寐,顿然发觉了年知夏的动静,即刻睁开了双目:“知夏,时辰尚早,继续睡罢。”

  年知夏张了张口,他不怕自己被傅北时视作怪物,但他惧怕孩子被视作怪物,他终究说不出口。

  傅北时见年知夏欲言又止,疑惑地道:“知夏,你有何事?”

  年知夏突然发现今日的傅北时每说一句话,皆要唤他一声“知夏”。

  难不成……难不成傅北时不止贪恋他的身体,对于他亦是怀有些微情意的?

  不对,不久前,傅北时坚决否认了要纳通房泄.欲一事,是为了守身如玉,等卫明姝回京。

  是以,他摇首道:“我没甚么想说的。”

  傅北时轻抚着年知夏的背脊道:“那知夏便继续睡罢。”

  年知夏禁不住问道:“傅大人若是有了孩子,定会好好待孩子罢?”

  傅北时心悦于年知夏,绝不会与女子欢.好,早已做好断子绝孙的觉悟了,因而答道:“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孩子。”                        

                            

  年知夏紧张地道:“傅大人不喜欢孩子么?”

  傅北时答道:“谈不上喜欢,亦谈不上不喜欢。”

  倘若年知夏愿意且能够为他生孩子,他当然喜欢孩子。

  但年知夏并不愿意,且年知夏生不了孩子。

  年知夏倏而想起他曾同傅北时讨论过孩子之事,当时他还不知自己怀上了身孕,那时傅北时说的是只消是自己的孩子,不管男孩儿,抑或是女孩儿都喜欢。

  眼前的傅北时却说谈不上喜欢,亦谈不上不喜欢。

  显然傅北时对孩子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是何缘故?

  他叹了口气:“镇国侯夫人急着要你传宗接代,你这话假使被她听见了,定会惹她伤心的。”

  然而,我注定要伤娘亲的心了。

  傅北时正色道:“我认为人活一世最为紧要之事并非传宗接代,而在于能否与心爱之人共度一生,能否为黎民百姓谋福祉。”

  “卫将军长年驻扎于边疆,恐怕就算与傅大人成了亲,亦无暇怀孕生子罢?”

  不知傅北时是否因此才对孩子的态度发生变化的?

  毕竟于傅北时而言,最为紧要之事是与卫明姝共度一生。

  年知夏如是想着,忽而听到傅北时道:“明姝认为最为紧要之事乃是保家卫国,昨年,明姝回京述职,是我送明姝出的京,明姝亲口对我说纵百死亦不悔。”

  “倘使夫君身体康健,并未缠绵病榻,傅大人定会与卫将军并肩作战罢?”

  傅北时颔了颔首:“我自小便想上战场,驱鞑虏。”

  年知夏笑了笑:“傅大人与卫将军甚是般配。”

  罢了,还是不向傅北时坦白了罢。

  傅北时奇道:“知夏今日为何总是提起孩子?”                        

                            

  难道年知夏之所以急欲出镇国侯府,便是因为想成婚生子了?

  他该当庆幸年知夏尚能回头是岸好,还是伤心于惟有兄长能将年知夏变作断袖好?

  果不其然,年知夏回道:“我喜欢孩子。”

  年知夏与自己在一处是永远不会有孩子的。

  他揉了揉年知夏的发丝道:“知夏有合意的姑娘了么?”

  “还没有。”年知夏拨开傅北时的手,从傅北时怀中坐起身来,“傅大人,你走罢。”

  傅北时央求道:“知夏,容许我陪你一夜可好?”

  年知夏并不太懂傅北时对于自己的情感,傅北时低到尘埃的态度教他燃起了希望来:“傅大人,我对你来说是否很是重要?”

  傅北时不假思索地道:“对,知夏对我来说很是重要。”

  年知夏抿了抿唇瓣:“是否不论我做了甚么事,你都能接受并原谅?”

  “对,不论知夏做了甚么事,我都能接受并原谅。”傅北时好奇地道,“知夏做了甚么事?”

  “我……”年知夏胆小如鼠,事到临头,不愿冒险,“没甚么事。”

  这年知夏明显对于自己有所隐瞒,傅北时战战兢兢地道:“知夏,你是否罹患了恶疾?”

  年知夏没好气地道:“我不是说过我并未罹患恶疾么?傅北时,你胆敢诅咒我。”

  傅北时低首认错:“对不住,那知夏到底做了甚么事?”

  “我……没甚么事……我……”年知夏阖了阖双目,“我改日再告诉你罢。”

  傅北时唯恐惹年知夏生气,不敢再追问:“好,我等知夏告诉我。”

  他原本是想问唐娘子的,年知夏既然这样说了,他便不窥探年知夏的隐私了。                        

                            

  年知夏重新伏在了傅北时怀中,再也无梦,一夜到天明。

  傅北时难得能拥着年知夏,自然舍不得睡。

  直至将要赶不上早朝了,他方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年知夏。

  待年知夏醒来,傅北时已不见踪影了。

  他还能嗅到傅北时的气息,遂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低喃着道:“我要不要把你的存在告诉你父亲?开弓便没有回头箭了,万一你父亲不接受你该如何是好?”

  次日,他正在房中焦躁地踱步,房门猝然被叩响了。

  他打开房门一看,外头站着镇国侯夫人。

  镇国侯夫人满面堆笑:“知夏,明姝凯旋了。”

  年知夏曾听闻蛮夷趁着年关,意欲入侵我朝,料想卫明姝必然身先士卒,但未料想这一仗如此顺利。

  他由衷地感到欢喜,与此同时,又庆幸自己并未向傅北时坦白。

  “明姝啊,用兵如神,连你公公都夸明姝后生可畏。”镇国侯夫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卫明姝是如何用兵如神的。

  年知夏压根没听进去,发着怔。

  镇国侯夫人已将卫明姝当作自己未来二儿媳看待了,催促道:“再过一个时辰,明姝便要入京了,‘知秋’,你快些换身衣裳,随娘亲与北时出城迎接。”

  “娘亲稍待。”年知夏取了自己最为得体的一身衣裳,到了屏风后。

  他心乱如麻,将自己剥干净,暴.露出男性的胴.体后,连心虚都顾不上,又发了一会儿怔,方才换上衣裳。

  镇国侯夫人等得急了,见“年知秋”出来,疾步出去了。

  年知夏跟随镇国侯夫人,踏出镇国侯府,上了马车。

  不到一个时辰后,他便能见到卫明姝了。                        

                            

  不知多久后,马车停下了。

  镇国侯夫人下了马车,年知夏便也下了马车。

  夏风拂面,温度宜人,年知夏却觉得自己遍体生寒。

  由于他出生于“夏至”,原名为“夏至”,又改名为“知夏”,他从小便喜欢夏日,但他今日一点都不喜欢夏日。

  他侧首去瞧镇国侯夫人,镇国侯夫人正翘首以待,完全没意识到他的视线。

  他抬手覆上了自己的肚子,垂下首去,眼眶生红。

  须臾,傅北时来了。

  又须臾,卫家人来了。

  卫家人同镇国侯夫人以及傅北时相谈甚欢,而年知夏则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年知夏深觉委屈,又无人可诉说。

  傅北时出于礼节,不能抛下自己的娘亲与卫伯伯,卫伯母等人。

  但他一直偷窥着年知夏,年知夏正低垂着脑袋,导致他看不清年知夏的神情。

  他终是控制不住自己,行至年知夏面前,低声道:“嫂嫂,你无事罢?”

  北时哥哥唤我“嫂嫂”,以防被其他人听见,北时哥哥才唤我“嫂嫂”的罢?

  年知夏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仰起首来,粲然笑道:“我好得很。”

  “嫂嫂哪里像是好得很的样子?”傅北时关切地道,“嫂嫂,你今日饮汤药了么?”

  “饮了。”年知夏状若无意地道,“我今日吐了四回。”

  “嫂嫂多加保重。”傅北时心如刀割,但不能表现在面上,“嫂嫂还是上马车去罢,少受风为好。”

  年知夏同傅北时较劲道:“我便爱受风,你能奈我何?”

  傅北时劝道:“我不能耐你何,可是嫂嫂,身体是你自己的,难受的是自己。”                        

                            

  对,身体是他自己的,并不属于傅北时,难受的是他自己,亦是他的骨肉。

  念及孩子,年知夏立即上了马车去。

  放下马车帘子后,他乍然听得镇国侯夫人道:“亲家母,这回明姝回来,我们先将婚期定下如何?”

  他猛地捂住了双耳,不想听,我不想听……

  傅北时是他的,傅北时教他怀上了身孕,傅北时合该是他的。

  然而,傅北时心悦于卫明姝,傅家与卫家乐见其成。

  他是多余的,他的孩子亦是多余的。

  他的孩子,是了,是他的孩子,是他一个人的孩子。

  他忍不住无声地哭了出来。

  这孩子投胎于他的肚子里委实可怜,不知上辈子造了甚么孽,才会受此惩罚?

  他抱住了自己的双膝,埋首于膝盖上头,一阵盛大的马蹄声蓦地冲入了他耳中。

  他掀开马车帘子一望,是闻人铮与一干朝臣来了。

  他已与傅南晰和离了,区区一介“民女”,自当下马车迎接圣驾。

  闻人铮看在傅南晰的面子上,下得马车后,主动向镇国侯夫人搭话道:“岳母与卫爱卿在聊些甚么?”

  镇国侯夫人不愿理睬闻人铮,只道:“臣妾见过陛下。”

  卫夫人向闻人铮行过礼后,道:“我们正在讨论北时与明姝的婚事。”

  闻人铮暗暗地磨了磨牙,不怒反笑:“北时是朕的京都府尹,明姝是朕的忠武将军,这婚事实乃天赐良缘。不若朕下一道圣旨,为北时与明姝赐婚可好?”

  傅北时当着诸人的面,不好一口回绝:“明姝屡建奇功,我如何配得上明姝?”

  闻人铮夸赞道:“相较明姝,北时亦不遑多让,何必自谦?”                        

                            

  傅北时正欲再言,他的娘亲难得对今上缓和了语气:“恳请陛下赐婚。”

  闻言,年知夏倒是冷静了下来,他最害怕之事发生了,他所有侥幸的念头悉数被碾碎了。

  从今往后,他不必再踟蹰是否要向傅北时坦白了。

  这其实是好事罢?

  在幻想与现实中沉沦太苦了。

  傅北时不便当面驳了娘亲的面子,打算私底下请闻人铮收回成命。

  他悄悄地瞥了年知夏一眼,年知夏竟是面上含笑,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

  他与年知夏当了三月有余的露水夫夫,年知夏居然乐见其成?

  也是,年知夏曾直指他的行径是强迫,曾向他坦陈苦痛,当然希望他快些成婚,好逃离苦海。

  可惜,他不能如了年知夏的愿。

  年知夏口中改日要告诉他的不知是甚么事?

  使得年知夏吞吞吐吐,难以启齿的究竟是甚么事?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以卫明姝为首的一支军队浩浩荡荡地来了。

  年知夏觉得自己被尘土迷了双目,竟是看不清卫明姝的眉眼。

  直待卫明姝到了他一丈之内,他方才将卫明姝看了个一清二楚。

  卫明姝风尘仆仆,满面沧桑,但细看,卫明姝的五官生得十分明艳。

  他沉迷于小情小爱,而卫明姝实乃巾帼英雄,心怀家国天下,即使他的容貌略胜卫明姝一筹,他与卫明姝亦不可同日而语。

  他在卫明姝面前自惭形秽,又觉得妄想挤下卫明姝,高攀傅北时的自己不自量力,愚昧至极。

  卫明姝下了马后,单膝下跪,抱拳,向闻人铮行礼:“微臣卫明姝拜见陛下。”

  闻人铮将卫明姝扶了起来:“卫爱卿劳苦功高,朕已在宫中设宴,为卫爱卿接风洗尘。”                        

                            

  卫明姝不卑不亢地道:“保家卫国乃是微臣职责所在。”

  闻人铮命卫明姝挑选出了十名战功赫赫的将士一同赴宴,又命其余将士在京城外扎营。

  年知夏见傅北时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卫明姝,心口发疼。

  不过这是天经地义之事,毕竟傅北时与卫明姝久别重逢,难解相思。

  他登时胃袋翻腾,突地吐了出来。

  如若卫明姝不在,傅北时应该会注意到他罢?

  而现下,傅北时全然没有注意到他。

  纵使他吐得面色惨白,喉咙生疼,连腰身都直不起来了,傅北时都未注意到他。

  不单是傅北时,其他人亦未注意到他。

  卫明姝众星拱月,而他无人问津。

  许久,他终于吐干净了。

  为了不让自己太过狼狈,他用锦帕擦干净了唇瓣后,又捏了捏自己的双颊,以让自己看起来气色好些。

  未多久,所有人都往宫中去了。

  年知夏不知自己是否要一并进宫,堪堪上得马车,忽然听得一把非男非女的嗓音道:“陛下命年姑娘不准出现于他目力可及之处。”

  那闻人铮实在善妒,但这也意味着闻人铮尚未变心,他为傅南晰感到开心。

  孤零零地回到镇国侯府后,他开始整理自己的物什,不过其实也没甚么可整理的。

  他没带甚么嫁妆来,他入眼的一切无一属于他。

  最末,他决定甚么都不带走,除了傅北时元宵那日送他的玉佩,这玉佩是惟一属于他的物什。

  他不懂玉佩,但这玉佩肉眼可见的粗糙,不值钱,不算贵重,傅北时应当不介意他将玉佩带走罢?

  而后,他捏着玉佩坐于地上思忖自己要如何向娘亲坦白。                        

                            

  娘亲,娘亲,娘亲……他想念娘亲了。

  他是娘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即便他以男子之身怀上了身孕,娘亲亦会原谅他罢?

  不对,娘亲生下他,可不是为了让他当断袖,生孩子的。

  他这么胡思乱想着,直到夕阳西下,才意识到自己并未用午膳,亦未用晚膳。

  “对不住,爹爹不是有心饿着你的。”他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站起身来。

  尚未走出房间,他陡地生出了一个想法:“爹爹曾唤作‘夏至’,因为爹爹是在夏至出生的,爹爹尚不知你何时出生,但爹爹是在元宵那日怀上你的,便唤你‘元宵’好不好?”

  不到四个月的胎儿太小了些,连胎动他都感受不到,自然拒绝不了。

  “那爹爹便唤你‘元宵’了,元宵,你饿了罢?你想吃甚么?”

  他走到庖厨,厨子不在,显然厨子以为他亦进宫赴宴去了。

  他便为自己下了阳春面。

  他与傅南晰成亲后的第二日的早膳,他向厨子要了阳春面,而傅北时命侍女送了卤鸡腿、红烧肉以及酱牛肉来。

  他挑选了最便宜的卤鸡腿。

  阳春面煮好了,他将阳春面盛在碗中,又将碗放于食案上头,便端着食案回了房间。

  回到房间后,他正要吃阳春面,却发现自己忘记拿竹箸了。

  他丢三落四,一事无成,不及卫明姝的一片衣袂。

  他心口发闷,索性哭了一场。

  然后,他才去庖厨取了竹箸来。

  他执起竹箸,吃着阳春面,不由想起了那只卤鸡腿的滋味。

  傅北时不在,傅北时正与其他人一道庆祝卫明姝的凯旋,傅北时顾不上他。                        

                            

  吃尽阳春面后,他一点不剩地吐了出来。

  肚子还饿着,他却彻底失去了食欲。

  他将食案端回庖厨,清洗干净后,以免饿着孩子,硬生生地吞下了两只白面馒头。

  生怕等会儿又吐出来,他拿了两只白面馒头回房。

  房间内当然没有傅北时,他阖上房门后,将白面馒头放于桌案上,紧接着,上了床榻,将身体蜷缩在了床尾。

  “元宵……”无人理会他,至少还有元宵陪着他,“元宵,你以后会怨恨爹爹将你生下来么?”

  “倘若被别人知晓你是从男子肚子里出来的,你定然会被耻笑罢?”

  “元宵,是爹爹自私,非要生下你,你大人大量,不要怨恨爹爹好不好?”

  “元宵,爹爹是平头百姓,不能让你过上泼天富贵的日子,但爹爹会尽己所能,努力赚钱养家的。”

  “元宵,你是女孩儿,抑或是男孩儿?”

  “元宵,你若是女孩儿,爹爹定不会催着你嫁人,除非你自己想嫁人了,且对方当真是你的如意郎君,对于女孩儿而言,嫁人无异于第二次投胎,须得慎重。不如招赘罢?爹爹便能一直保护你了,他若敢对你有半点不好,爹爹定为你出气;元宵,你若是男孩儿,你的人生会比女孩儿轻松许多,你要是考科举,且能高中的话,兴许能与你父亲同朝为官,不知你会不会长得像你父亲?不知你父亲会不会认出你?”

  “元宵,你喜欢热闹,抑或是喜欢安静?现下仅有爹爹陪着你,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趣?”

  “元宵……元宵,爹爹是个软弱的人,爹爹一想到必须离开你父亲,爹爹便想哭了。”

  他一面饮泣着,一面道:“元宵,不管你是女孩儿,抑或是男孩儿,爹爹都爱你。”                        

                            

  他的嗓子本就被酸水灼伤了,说了这许多话后,几乎出不了声了。

  他直欲饮一口水润润嗓子,却又无力下床榻。

  辰光一寸一寸地流逝了,突然间,他耳尖地听到了大门被打开的声音。

  镇国侯夫人与傅北时该当回来了。

  傅北时会来见他么?

  会么?不会么?

  他慌忙下了床榻,倒了一盏茶饮尽后,清了清嗓子,继而端坐于桌案前。

  遗憾的是,足足一个时辰过去了,他都没有见到傅北时。

  傅北时卑微至极的情态尚且历历在目,傅北时却已经不在乎他了。

  或许不是不在乎,而是傅北时压根就没有想起他。

  他轻笑一声,又回到了床榻之上。

  他告诫自己切勿再想傅北时了,却连梦中都是傅北时。

  他这一觉睡得断断续续,破晓时分,他头疼欲裂。

  他又吐了一回,就着凉水,吃下了两只发硬的白面馒头。

  是了,白面馒头才是他该吃的食物,宫中的珍馐美馔,他如何企及?

  他不禁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

  他正笑着,房门被叩响了:“知夏,是我。”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淡淡地道:“我不想见你,我只想你快些说服镇国侯夫人放我走。”

  接下来的日子,每回傅北时语出关心,他除了催傅北时,甚么都不多说。

  可惜一直到傅南晰生辰前三日,镇国侯夫人都没有允许他离开镇国侯府。

  傅南晰生辰前一日,夜半,他叩开了傅北时的房门。

  傅北时正借酒浇愁,见得年知夏,他意外地道:“知夏不是避我如蛇蝎么?为何来见我?”

  年知夏自是来向傅北时告别的,但他不能直言,于是发问道:“我何时才能走?”                        

                            

  私自离开镇国侯府,会为年家带来麻烦,他还是希望能光明正大地离开。

  “娘亲不肯,娘亲始终认为兄长会回来。”傅北时酒气冲天地道,“娘亲永远不会认可兄长断袖一事。”

  “嗯,我知晓了。”年知夏转身欲走,却是被傅北时从背后抱住了。

  傅北时亲吻着年知夏的耳后根道:“知夏,不要走好不好?”

  年知夏干净利落地道:“不好。”

  傅北时如同小孩儿一般道:“我不许你走,我不许你走。”

  年知夏莞尔道:“傅大人,你醉了罢?”

  “对,我醉了,我醉了。”傅北时福至心灵,他第一次在年知夏面前醉酒,险些亲吻了年知夏;他第二次在年知夏面前醉酒,强迫了年知夏。

  这是他这三次在年知夏面前醉酒,所以他大可对年知夏为所欲为。

  他以掌风阖上房门,并将酒壶中的竹叶青一饮而尽,紧接着,他不由分说地将年知夏打横抱到了床榻之上。

  年知夏是愿意与傅北时交.合的,但元宵尚未满四个月,为了元宵的安危,他只得奋力反抗。

  傅北时用左手扣住了年知夏的双腕,又用右手掰开年知夏的下颌,如愿尝到了年知夏的舌尖。

  他已有多日不曾尝过年知夏的滋味了。

  年知夏瞪着傅北时,并提起双足去踹傅北时。

  傅北时任由年知夏出气,却不肯松开年知夏的唇瓣。

  傅北时的身体坚似磐石,重若千钧,年知夏实在推不开,只能在被强.吻的间隙道:“傅北时,不准抱我。”

  “好。”傅北时从年知夏的唇瓣起迤迤然地向下亲.吻。

  年知夏不能自控地失了神,再无挣扎的气力。                        

                            

  良久,傅北时一边取悦着年知夏,一边观察着年知夏的神情。

  他已松开年知夏的双腕了,年知夏并未像往常被他取悦之时一般,抓揉他的发丝,摩.挲他的眉眼,仅是揪着床褥。

  年知夏不反抗了,是因为认清了现实,而不是出于自愿。

  对了,他已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何必想太多?

  他旋即送入了一根手指,被年知夏制止了:“不可。”

  他便将手指收了回来。

  年知夏松了口气,却又开始怀念手指了。

  他喜欢傅北时的手指,骨节分明,生满了剑茧。

  良晌,傅北时照旧咽了下去,进而将年知夏拥入了自己怀中。

  年知夏其实并不满足,但他无法向傅北时索.求,不得不忍耐着。

  然后,傅北时抓了他的手。

  再然后,傅北时将他的手擦拭干净了。

  末了,傅北时再度将他拥入了怀中。

  他问道:“傅大人,你何时放我走?”

  傅北时答道:“天明。”

  年知夏提醒道:“傅大人,卫将军正在京中,你却对我做下这等事,你对得起卫将军么?”

  “此事与她无关。”傅北时蹙眉道,“知夏,勿要提她。”

  “傅大人分明做了亏心事,却这般理直气壮,与天底下的庸俗男子有何区别?”年知夏咄咄逼人地道,“傅大人莫非早已瞒着卫将军尝过不计其数的男男女女了罢?”

  傅北时否认道:“知夏,休要胡言。”

  “傅大人不会是被我说中了,以致于恼羞成怒了罢?”年知夏又道,“今上何时为傅大人与卫将军赐婚?”

  “我不清楚。”傅北时已求过闻人铮三回了,闻人铮却充耳不闻,幸而闻人铮目前并未下旨。                        

                            

  纵然闻人铮下旨赐婚,他亦会抗旨,他心悦于年知夏,该当为年知夏守身如玉,与年知夏是否心悦于他无关。

  年知夏忐忑地道:“傅大人莫不是喜新厌旧,已不想与卫将军成婚了罢?”

  傅北时坦诚地道:“嗯,我不想与明姝成婚。”

  年知夏暗暗地吸了一口气:“那傅大人想与谁人成婚?”

  傅北时借着酒劲,不顾一切地道:“知夏,我想与你成婚。”

  年知夏不敢置信地道:“这是床笫之上的甜言蜜语么?”

  “不是。”傅北时捧着年知夏的双颊道,“知夏,我真心想与你成婚。”

  年知夏思及傅北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卫明姝的样子,信口道:“好,我等着你向我求亲。”

  傅北时愕然地道:“知夏,你愿意与我成婚?”

  年知夏笑吟吟地道:“傅大人认为我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知夏不愿意罢。”傅北时亲了亲年知夏的唇瓣,“知夏,你改日要告诉我的是何事?”

  是我怀上了你的骨肉。

  不过我已改主意了,我已不打算告诉你了,我已决定明日离开你了。

  面上,年知夏迷茫地道:“有这回事么?我忘记了。”

  傅北时并不追问:“那便等知夏想起来了,再告诉我罢。”

  “嗯。”年知夏敷衍地道。

  傅北时嫉妒地道:“再过几个时辰,知夏便能见到兄长了。”

  年知夏顺势道:“我对夫君思之如狂,不知夫君可好些了?”

  “兄长好些了。”傅北时强调道,“但兄长是今上的皇后,不是你的夫君。”

  年知夏坚持地道:“我只是私底下将傅大公子当作我的夫君罢了,不算作奸犯科罢?”                        

                            

  “确实不算作奸犯科。”傅北时警告道,“知夏,你切莫在今上面前说漏嘴。”

  “我在今上面前说漏了嘴又如何?”年知夏有恃无恐地道,“夫君定会求今上饶过我。”

  傅北时无奈地道:“知夏,你不是蠢人,何必冒这一风险?”

  年知夏笑道:“我是蠢人,我便要冒这一风险,我非得试试我是否在夫君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

  傅北时这才回过味来,这年知夏分明是在与自己作对。

  “知夏,昨夜强迫了你是我的不是,原谅我可好?”

  年知夏鄙夷地道:“原谅?我原谅傅大人一回,傅大人便又犯一回错,傅大人要我原谅几回?”

  “我……”傅北时语塞,他的确错得离谱。

  年知夏不再与傅北时说话,枕着傅北时的右臂睡了过去。

  一觉睡醒,他仍在傅北时怀中,他正欲拨开傅北时箍于他腰身上的手,却见傅北时睁开了双目:“知夏,我天明才会放你走,你切莫白费力气了。”

  “好罢。”年知夏复又阖上了双目。

  这一回,傅北时言出必行,天一亮,便松开了年知夏。

  年知夏蹑手蹑脚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吐过后,洁牙、净面、梳妆。

  而后,他便将傅北时送他的玉佩揣在了怀中。

  半个时辰后,白露来唤他了。

  他随白露出去了,到了大厅,身穿一品诰命夫人官服的镇国侯夫人,以及一袭二品官服的傅北时顿时映入了他的眼帘。

  官服不可不分场合,必然是闻人铮要求的,姑且不论闻人铮过往如何亏欠傅南晰,闻人铮而今对傅南晰珍之重之。

  他与镇国侯夫人、傅北时上了马车后,往宫门去了。                        

                            

  待得吉时,所有人启程前往护国神寺。

  护国神寺便在京城近郊,原名并非“护国神寺”,而是“灵山寺”。

  据闻,开国太.祖曾落难,奄奄一息之际,幸得当时的灵山寺主持搭救。

  太.祖登基称帝后,为了回报灵山寺主持的救命之恩,便将灵山寺封作了护国神寺。

  出得京城后,道路便不太平坦,但前往护国神寺的道路每年都翻修,自是周道如砥。

  他心绪平静,不看傅北时,而是盯着自己的鞋面。

  待到了护国神寺,他便要寻机离开了。

  再看北时哥哥一眼罢,再看北时哥哥一眼罢……

  他的心脏不断地呐喊着。

  他的脑袋在心脏的控制之下抬了起来,望向傅北时。

  一眼,只一眼。

  可是他却挪不开双眼。

  傅北时陡然被年知夏注视着,暗忖道:经过昨夜一事,知夏不该对我恨之入骨么?

  年知夏猛然收回视线,再次低下了首去。

  之后,他在心中回顾着过去自己与傅北时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未及回顾完毕,马蹄声与轱辘声骤然停顿了。

  是护国神寺到了。

  是他离开的时候到了。

  他紧跟着镇国侯夫人下了马车,其后,徒步上了护国神寺。

  护国神寺乃是千年古刹,气势恢宏,果真不同凡响,不愧为天家寺庙。

  希望这次祈福能助傅南晰病愈,傅南晰得以与今上百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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