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立冬那天，孔善源来家里陪廖云茹。
白日的喧嚣沉淀在傍晚暗紫色的伤口里。外头下着小雨，细细蒙蒙，透凉的空气中结出一层稀薄的水雾。
孔善源收起伞，往外甩了甩。积起的雨珠在伞骨上剧烈地滚动，溅湿了她的裤腿。她走进门，沾着雨丝的呢大衣抖落一身寒气。
廖云茹出来迎她，由于屋里暖和，他只穿了件毛衣。等到了门口，冷热气流冲撞，鼻头泛痒，叫他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孔善源挂好外套走过来，顺手揽过他的肩膀，“身体还没好？”
廖云茹掀起虚弱的笑，“没呢，好得慢。”
一个人生活，家里冷清却收拾得颇为整洁。
饭桌上摆着两碗刚煮好的汤圆，热腾腾地冒着白气。
“饿了吧，刚下好了汤圆。”
“真香。”
廖云茹双手捧上碗壁，一股热流从掌心汇入。手被烫得有些麻，七筋八络都好像因为暖意而焕发活力，缩拢的双肩也渐渐舒展。
孔善源坐在廖云茹对面，舀着汤圆吃。白色的糯米皮被咬破，胖鼓的汤圆立马泄了下去，涌出黑浓的芝麻糊馅，喷香无比。
廖云茹始终没有动调羹，嗓子的哑疼叫他不太想碰甜腻的食物。他看着孔善源吃得津津有味，心中也十分满足。
客厅里的电视机开着，正在播放植入电视剧里的广告，声音在沉默的屋内显得有点嘈杂。
“把这碗也吃了吧。”廖云茹把碗推了过去。
孔善源去接的手覆上廖云茹的。
长满细纹的五指上，空空荡荡，干糙得很。
心头触动，孔善源低头舀动几下调羹。
有件事，她翻来覆去思量许久，也该找个时机说了。
她定下心，开口道：“云茹，我们去领证吧。”
有一瞬间，廖云茹的瞳孔呆滞。电视里的彩色画面在他浅色的虹膜里匆匆闪过，男主角浮夸搞笑的表演似乎变成了一幕无声戏。
神经像是被捋成一束，用铁夹夹住了端口。孔善源的话语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良久，他总算挣脱了惊愣的状态。
他手足无措，“你、你……我什么都还没准备……”
孔善源放落调羹，承诺道：“这事儿你不用操心，全部交给我就好。”
廖云茹询问：“……要不要先跟言川说一声？”
孔善源瞧出他的紧张和满溢出来的欢喜，她笑道：“当然了，她可是你女儿。”
廖云茹点头，“那好，我找个时间和她说说！”
一碗又见底。
廖云茹兴冲冲地问：“还要吗？冰箱里还有。”
孔善源握过他的手，“不用了，吃多了不好消化。”
廖云茹想不到自己到了这样的年纪还会脸红。他局促地抽出自己的手，“好像也是啊。”
孔善源将慌张的廖云茹圈进怀里，拍了拍他瘦弱的脊背，深沉道：“云茹，谢谢你。我保证我会好好对你，让你幸福。”
廖云茹抓着孔善源的衣服，感动地红了眼眶。
他说：“嗯，我相信你。”
窗格子里的天色愈渐加深，变大的雨点啪啦啪啦地砸响玻璃。被阻挡的寒意像是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外来物种，在各处各地繁衍肆虐。
不知何时黄金剧场结束了，接档的是天气预报。电视里头传来温柔的男声。画着精美妆容的男主播播报着近日的天气情况——受冷空气影响，东南方将面临持续降温。
十一月底，社团内部迎新晚会的筹备到了最后阶段。
举办前的那天晚上，纪言川约叶舒去音乐厅旁的咖啡馆。
南方的湿冷真的能渗进骨头里。
路上的学生驼背躬身，尽可能地把自己窝进暖和的厚围巾与大棉袄里。偶尔有风，灌进鼻腔喉管，把热烘烘的五脏六腑冷了个遍。
叶舒背起军绿色的羽绒服，腿上包着紧身的牛仔裤，在冷风中还很有风度地显摆脚踝。她推开玻璃门，门后挂着的木质铃铛响了一阵。
咖啡店里暖融融的，骤然间的温度变化，叫叶舒脸上汗毛直立。她寻到纪言川所在的桌位，一把端过纪言川点的热巧克力，猛喝一口。
馆内气氛舒缓温暖，纪言川抬眼静观叶舒，手指似有若无扣着桌面。
热巧下肚，叶舒一身爽地坐下。
“有什么事非得出来说呀！”叶舒眉飞色舞，用食指戳她，“还挺有情调啊。”
纪言川淡淡地弯了弯唇，从包里取出一个蓝色文件夹，推到叶舒面前。
“你看看，就知道了。”
叶舒莫名其妙地瞅她，翻开文件夹，浏览几行，神色蓦然一变。
她还未消化这颗惊雷。纪言川便说：“我打算退社，这学期结束之前会做好交接工作。”
叶舒冷笑两声，“这就是你想说的事情？”
纪言川点头。
叶舒做梦也想不到，纪言川会在这个时间点做出如此决定。她不是乱来的人，甚至负责到能一人独挡。从大一一直走到现在，话剧带给她们的不止是乐趣，还有那份难以割舍的友情。叶舒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想放弃。
叶舒扬起文件夹，“然后，这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意向当这个社长。”
“没有。”
文件夹被粗鲁地抛过来，叶舒紧盯纪言川，一字一句咬死：“你想脱手，没那么容易。”
见纪言川不说话，叶舒心急如焚：“不是好好的吗，干嘛突然想退社啊？”
门口的铃铛声又响起。
许久，纪言川吁出气，“我觉得压力大了。”
“你不是一个人在管理这个社团，如果你觉得累，我们都会帮你。而且现在社团里只要活动，都会分配工作给每个部门，你只要衔接好社联那边的事务就好了啊……”
叶舒不遗余力地劝纪言川回心转意。
“我不想演话剧了。”
一语扎破心。
“……为什么？”
纪言川：“我有更重要的事情。”
叶舒的视线落在那半杯剩下的巧克力上，沉声：“更重要？纪言川，大学不是用来死读书的。”
外头路灯打下的光束摇摇晃晃，风雨欲来的夜晚像深渊，晦暗的星星失足跌坠。
纪言川瞟向窗玻璃上贴着的窗花，安静下来的眉眼里缠绕出几丝疲倦。
“我们都这样想，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自由。成绩、大赛、还有一个人，对我而言非竭尽全力不可。如果能让这三者尽善尽美，那么我的生活里可以不需要话剧。”
话都说到这份上，叶舒觉得没有再挽回的必要了。
她沉默着，不知说什么好。
“你不愿意的话没有关系，我会找令冬和覃雯他们谈谈。”
叶舒心头烦得很，握起杯子一饮而尽。
热饮也变得凉丝丝的。落进肚里，更凉。
她空咽一下，盯着杯壁上沾着的星点白色奶油拉花，看它们慢慢化开。
终于，她问道：“你是真的喜欢话剧吗？”
“嗯。”
叶舒闭上眼睛，“那就好好把迎新晚会办完吧。”
“办完，随你走不走。”
“叶舒……”
叶舒打断了她，“你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耍感情牌都留不住你，我还费什么劲儿。退吧，明年我也退了。”
“终归是要散的，大三的学姐学长不都走得一个不剩。如果你不是这个社长，恐怕走的时候，都不会知会我一声罢。”
失望潜伏在话语里，却在咖啡店明亮的灯光下无处遁形，慌忙逃往夜色里。
纪言川深呼吸，那股涌上来的心酸劲好不容易下去了点。
叶舒叹气，伸手道：“给我。”
纪言川把文件夹重新递了出去。
叶舒随意将它搁在了一边。
“我先替你管着，有利息的。”她强调。
纪言川：“怎么收？”
叶舒肃正一张脸，认真道：“换你有一天会回来。”
字里筑成坚墙。
几秒的沉默，纪言川敛起的眉缓缓松开。
她对上叶舒的眼睛，道了声“好”。
喜欢的东西，一旦割舍，怕都是藕断丝连吧。
十点左右，大雨如约而至。雨声如雷，扰人清梦。
宿舍里熄了灯，床头还竖着几束亮光。
纪言川双手交叉垫在后脑下，漆黑的眸子盯着天花板，久久未眠。
黑暗里的感官更加敏感。
那雨，真的好吵。
迎新晚会在音乐厅举办。
偌大的舞台上方挂起印有“话剧社迎新晚会”字样的大红绸子。两块暗红幕帘被拉起，一排排彩光灯在进行调试。
有些女生在捣鼓设备，地上漫爬着黑色的电线，从后台出来寻物件的男生只好踮着脚绕了过去。
人来人往，完善最后的工作。
纪言川长发高束，打扮得满满青春感。白衬衫，休闲米色裤，和一双白球鞋。年轻鲜活的身体，衬着那张俊容更加迷人。
她正在检查话筒，叶舒站在她身边，眸间一片郁色，却只字不能提。
台前忙活的多是女生，男生大多被叫去后台帮忙了。
“这个是哑的。”纪言川把话筒交给面前那个戴眼镜的女生。
女生用手心拍了拍后对着话筒吹气。调了几次按钮依旧无用，“我找老师问问。”
叶舒忍不住了，走上去。拉着她看四处忙碌却面颊带笑的社员，问：“纪言川，你舍得吗……”
纪言川抿唇未言。
叶舒紧盯她，期望她能开口说个“不”字。
在叶舒灼灼的目光下，纪言川无情地拨下了她抓住自己的手。
慢慢地，垂落。
纪言川说了最没用的三个字——“对不起。”
叶舒背过身，不再看她。
直至传来一阵吵闹声。
有男生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大喊：“社长，后台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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