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原本不同
“姑娘,青丘山上没有备过马车。”兰萱低着头看我。
我懂,青丘山上,没有人上来过,没有人可以进这里。这里的人,也不会出去,他们用不到马车,又何须备着。
“姑娘可以骑马么?”
我点了点头,可以或者不可以,又有什么干系。
“蘅芷去牵马来,快些,免得那人又回来。”兰萱轻轻对着身边的人说,这才转头向我,“这宫里的人非死不得出,姑娘还请见谅了。只是主子吩咐了,叫兰萱将去丹穴山的路告知姑娘,主子走得急了些。
“主子还说,叫姑娘吃过九尾狐的肉再去,可免受妖邪毒气。还有,主子吩咐,给姑娘备好一只白狗和些许稻米,用于祭神。另嘱,一路开拓已尽,姑娘放心前去便是。丹穴山有一鸟,羽五彩,而纹饰精丽,鸟首有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此鸟非晨露不饮,非嫩竹不食,非千年梧桐不栖。姑娘可托这鸟带姑娘找到我家主子。
“这是前往丹穴山的路。姑娘若顺利,大约要疾行两月。”她俯身将那地图放进包袱中,“主子留了马,日行千里,只是此马控御艰难,恐怕要花费些时日。”
牵马的女子回来,那马生的俊俏,马身结实壮硕,只是眼中满是不驯。马背上,已有了一个包袱,装的大约便是她方才嘱咐过的那许多。
两人合力才将我推上马背,那马果真性子刚烈,当即一个腾跃,险些将我翻下,好在我紧紧搂住马颈,才没有摔下来。
“马鞍上绑了绳子,姑娘系在腰上,可以防止摔下来。”
我连忙去探,果真在那里,便赶着它没有再次跃起紧紧系上,又附在马耳边许久,却又不知当安抚些什么只好收回,牢牢握着缰绳。
打马离开时,耐不住回头一望,灯火摇曳的一座宫殿,三三两两的女子衣袂如仙,唯有即墨,换了一身玄衣负手而立。他看着与我相反的方向,只留给我一个背影,宽阔坚实的脊背,载满了孤独凄寒。
他不知道我的离开,这样便好。
或许是臆想,或许是那么瞬息的心意相通,我转回头的一瞬,余光似乎瞥见他转身望向我的模样。可我,终归没有停,连眼神,都没有再望回那渐渐远了的宫殿。我怕,再多看一眼,我便再也走不掉。
那天,我抱着马颈,眼泪流了整整一夜。
即墨的背影,会是我今生最后一次见到。若负屃非要收走我的魂魄,我恐怕,也是没有来世的,那么,我与他,无论前世如何,永生永世,留给彼此的,都只剩那一个背影。
南国的夜,原来也是这么寒凉。
那马或许终究是通些灵性的,自那夜之后,再也没有想要把我摔下去的剑拔弩张,只是我自己,常常把控不了平衡,将半个身子甩出马背,腰间系着的绳子,便勒出一条深痕,还好,那里我已经没有知觉,不会痛。
有了这飞马,路程似乎一下子缩短不少。原本所说两月之期,眨眼半月已至。
拖着身子勉强祭祀了神灵,马已躬下身子,我也已搭手准备翻上马背之时,眼前忽然一道强光乍现。我的眼睛最是受不住光线,当即抬手去遮,仍觉难捱。那马分外懂事的用自己的身子挡在了我面前。
眼前投下阴影的一瞬间,我几乎脱口而出一声东离。
每每,为我遮去阳光的人都是他,便是教我绾发遮面带上斗笠的人,也是他。
然而此刻,他不在。
我正兀自唏嘘,眼前,忽然有什么闪现,眯眸看去,正是龙鳞熠熠生辉。
真龙莫不是在这丹穴山?
我一愣,然而,待强光减弱,再仔细去看,那并非真龙,而是人首龙身的山神。我微微向他颌首,他却连看也未曾看一眼,转身腾跃入九天,倏忽不见。
抬眸,眼前山路,恍惚间宽阔平整,眼光一挑,便是大片的梧桐。
粗壮挺拔的梧桐,使我几乎忘了上马。
非千年梧桐不栖。
费力的将自己拖上马背,它再不需我扬鞭催促,当即疾奔过去。
千年梧桐,哪一棵梧桐,已经生长逾千年?我只能在这片树林中信马由缰般的挨个寻找。千年,不知是几代人的寿命,不知可以吸收多少的天地精华。
不知是林子太大,漫无边际,还是我迷失了方向,骑着马,一直到了日头西倾,也没有走出这片树林。第二天,又是从日出走到日落,再看着繁星高挂,我躺在地上,描摹天河的形状。听闻,牵牛织女分隔天河两岸,我并不识得牵牛织女星,只能看着那天河,遥想这传说。
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整整七个日夜轮回后,我才找到了这片林子里最大的一棵树,从马背上摔下来,便在那棵树下,睡了个昏天黑地。直到一股焦炭的气息涌入鼻腔,我这才猛然惊醒。
这味道,让我记起了当初,鬼方攻破京师的那天,我被八思尔吉裕当成妖魔架在火上,准备活活烧死。
让人心底里直冒冷汗的味道。
那马忽然嘶鸣起来,低头狠命推搡着我的身子。我连忙抱住马头,它只一甩,便将我甩在了背上,飞也似的逃开。
远远地,我回头看去,便是我方才所处的那棵树上,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势之凶猛,甚至让粗壮的树枝纷纷砸落。倘若我还在那树下……不敢再想下去,正要打马离开,忽听一声哀厉的鸟鸣响彻整片树林。
鸟!我猛然扯住马头,那树冠上的大火中,扑倏倏飞起一团火红,那形状,便如同一只硕大腾飞的鸟。
火光许久才黯淡下来,眼前变得昏暗一片,夜色笼罩。
我轻轻抚着身下的马,这样的大火,恐怕令它也受了惊吓,也幸亏它这般护主,不然,不知今天我还能否活下来。
忽然又是一声鸟鸣,不再那般凄厉,歌子一样悠远绵长。眼前翩翩而下一片五色羽毛,我摊开掌心,那羽毛即便再夜色里也是光彩夺目。
我仰头,便是那五彩鸟且歌且舞的模样,很美,闪转腾挪间,隐约可见它身披彩文,当真是我要找寻的鸟。
马儿一声长嘶,似乎在应和着盘旋其上的歌谣,那鸟便扑闪着翅膀,翩然落地。它竟然,对我微微颌首。
我低头还礼,但凡这样的异兽,大约都是通灵的,便如同那九尾,也曾幻化人形惹人怜爱一般。
它慢慢飞起,似乎在为我领路,我骑马紧跟其后,不多时,便寻到一片竹林。
非嫩竹不食。
我打马围绕在它身边,眼角忽然撇过什么,转头看去,是一间竹屋清雅,竹屋外立着一个白衣萧索的人影。
负屃,他没有束发,墨一样浓黑的发,披散在素白无华的锦衣上,便如同一张最洁白无瑕的宣纸上晕染开的泼墨山水。
“来,凤凰。”他挥了挥袖,广袖兜风,那五彩的鸟便飞了过去。
他一步步踱到马前,眉心有揉不碎的憔悴。
“它是凤凰,很美吧?”他是在问我,“它会带着你的魂魄离开,我还要留在伏契。”
天机不可泄露,是吗?他连个解释都没有,只是要我一步步按着他的要求走,我走了,走到这最后一步,连回头路都没有给自己留下一条。好在,这一切,都要解脱了。
他递过来一个纤细的瓷瓶,将我从马上抱下。我明白眼下自己的情况,心里虽抗拒,却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推开他。
一方竹榻,我知道,这是我最后栖居之地。
他在榻边,唇角微扬,似乎这是一件极好的事。
“你吃了很多苦。”他的指尖微微描摹我手中瓷瓶的纹样,“这药是甜的。”
甜与不甜,又有什么关系,最后一口罢了。
“你心里的所有疑问,我所说的所有天机不可泄露的话,你马上就要懂了。没有人会瞒你,没有人能瞒住你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人世间的一切,都要结束了。”
都要结束了,他的语气,总是像在强调我有多么重要。
“即墨他……”
我抬头看了看北方,他大概,已经回到战场了吧,离开青丘山的那匆匆一瞥,不过是幻象罢了。
“了却尘缘,凡事不过一场梦幻,你若信我,喝了这药才是最好的。”他正色说。
短促二十年,的确,只是一场梦幻。
我仰头灌下,那药确是香甜丝润的,有茶的清香。
“睡一觉吧,醒了,就好了。”
我轻轻阖上眼,却看见了即墨,只有一个背影,灯火阑珊处,独自寥落。宽阔的背,背负着宽阔的悲哀。这是我们最后一面,看不见眉眼,什么都看不见,只剩下他衣衫的玄色,慢慢与夜色融成一片。
眼前,只是一片素黑。
我在一片黑暗里,等待着光明的降临。
我在纯粹的黑暗中生活了十六年,此刻,却觉得不习惯。大约,是和即墨生活在阳光下太久,习惯了那温度,那颜色。描摹不出的温暖的白,点亮了一切。
最后一刻,我会铭记,七岁那年,他在我生命里留下的那一缕光,照亮了我最后的四年。
抬起手,去触碰,去描摹那阳光。
恍惚间,一束光芒点亮了指尖。苍白,却不再是惨白的指尖。
我睁大了双眼,那束微小的光芒便自指尖一点点扩散开来,手臂,上身,双腿,足尖,一点点笼罩了全身。
我抬起头,看见了一个女子,肌肤似雪,长发如瀑,双眸若星。
我忽然想起登徒子好色赋中的“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那是个如仙的女子。
我以为,在青丘山宫殿中见到的女子已满是仙灵气,然而,和眼前的女子相比,却望尘莫及。
忽然光芒一闪,那女子倏忽便不见了,负屃含笑的眉目晃入视线,收敛了铜镜,他向我递过来一只手,他修长的手,有三指的指尖都有一层薄茧,那是千百年来执笔书画的结果。
我认得他,认得他的一点一滴。
负屃,不仅仅是一个通晓天文地理的谋士,不仅仅是身不由己的龙子,他是我的挚友,在我身边赖着喝了数千年的清茶,看我走过数千年旧事的人。
“紫菀,欢迎回来。”他眉心的憔悴被欢喜掩盖。
紫菀,是我数千年来的名字,一种卑微的浅紫色小花的名字。
他说的没错,凡事不过一场梦幻。二十年,和数千年相比,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梦。
然而,数千年的记忆,头一个映入眼帘的名字,不是紫菀,不是负屃,而是东君。我记得,便如同从未忘记一般的记得清清楚楚。
“你想喝茶么?”我悠悠问出口。
他的唇角扬的灿烂:“等了二十年,自然想喝了。但或许,眼下不是时候。”他的目光黯了黯,继续说着,“凤凰会送你回去。”
“回哪里,东天还是北天?”我脱口而出。
他慢慢收敛了笑意:“你还回的了东天吗?”
他的神情,甚至可以说哀伤。
一句话,像把刀,插进了心窝。
我忽然想了起来,我在人世度过二十年的原因。
东君,是东天掌管一方的神君,青帝伏羲游于九重天外,亲自将这天帝的位置传与他。他不过是一界凡人修炼成仙,自然有许多仙家注目。
仙界,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冷漠无情。他是唯一的例外。
而我,便是惹出这意外的人。
我本是北天之人,为此,北方黑帝颛顼将我堕入凡间,我从天界跳下的那一刻,他还没有回来。
最后的记忆,仍旧是一个背影。他离开,留下了一个空空的太昊殿。我还在期待他回来的日子,原来,便这样错过了。
我不知道,等他回来,我不在,他会作何反应。想来,再大的反应,也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东君得知黑帝将你堕下凡间,险些怒而起兵。”负屃娓娓道来。
“可他并没有,是吗?”我慢慢说,他不是为了一个人便会搅得人神不宁的人,他从来知道孰轻孰重,因此,我才会在他身边,才敢毫无顾虑的进入他的太昊殿。
负屃点了点头:“他很清醒的等你回来,没想到,只是二十年,便横生事端。”
看得出,近些年来,看着伏契竟有天助,便知这九重天上,也并不太平。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护佑好即墨,护佑好自己吗?”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显得有些窘迫。
“记得。”他不只说过一次。
“叫你护佑好你自己,是因为东君无法亲自下界来,我若是让你出了事,等你回去我便免不了……”他扯了扯嘴角,没再说下去,“叫你护佑好即墨,是因为,他有绝对不能有缺憾的理由。”
我明白,负屃天南海北来回奔走,连我瘫了的身子都没有精力治疗,却为他续上断臂,想来,若他当时还有哪怕一点点空余,恐怕也不至于让我成了残废。
“东君触犯天规,黑帝连同南方赤帝进犯东天,东君被软禁,青帝却还没有回来主持大局。东君为避免一发不可收拾的混乱,束手就擒。西方白帝和中央黄帝仍在观望。这也就是为何,人间南北混乱,便是黑帝和赤帝联手的产物。他们不愿即墨赢得天下,宁愿毁了这人间。对于永生的神而言,人,不过是掌心的玩物。龙属东方,东君不在,龙子也受到了控辖。这便是我、睚眦、囚牛自即墨军营中撤出的原因。睚眦本附于即墨剑上,后以祥瑞之姿降临伏契,囚牛被父亲召回,我也必须呆在伏契。”
“即墨到底为何会受到颛顼的仇视。”我凝眉看着他,“负屃,时至今日,你何须隐瞒。即墨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哪怕走到最高的位置,也不过是个皇帝,分毫无法改变天界。天,依旧是那千百年不变的天。”
“东君嘱咐我,绝对我能告诉你。”他扬唇,很是狡黠。
我深深吸了口气,知道他会说。
果不其然,他摆了摆手,说:“你知道的,我不会听从东君的命令,我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酸腐文人。”
附庸风雅的酸腐文人,我记得,这是东君当初的话,当时,我们三人相对而坐,我沏茶,他们两人坐享其成,眼神飘忽谈论着一张仕女图。那个时候,日子还很悠然漫长。东君批判那画的瑕疵,负屃却认为那恰是神来之笔。后来,氤氲茶香之后,负屃笑说东君是只知修神问道的愚昧老头,东君便以这话回击。
他和负屃,从来都会这样拌嘴,在太昊殿里,我泡茶,听他们两个争吵。便是那时度日的方式。
没有烦恼,只有悠闲,随意,是这天界的生存法则。
未曾想,不在天界二十年,便已剑拔弩张。
“愚昧老头是怎么和你说的?”我问他。
他耸肩,压低了声线模仿东君低沉的嗓音:“倾我东天之力,直捣你龙窟,管他万年天地精粹。”
东君性情深沉内敛,只有我们这些较为亲近的人才知道,若要他闹,他可以折腾到天翻地覆而毫不在意。旁人还以为他性情温醇。
“究竟是什么事,连你的老巢都赔进去?”
“紫菀,来,你先站起来,看看你为人时的躯壳。”他轻轻将我拉起。
光裸的双足落地那一霎那的微凉,令我不由得吸了一口气。用双足站立的感觉,我一直想念。而这一身正常的皮肤,更是令我想念了二十年。
“来来来,回头,看一看你留给即墨的东西。”他转过我的肩膀,让我得以回头,看见床榻上,承载了我二十年记忆的身体。
惨白色的一切,竟让我升起了一阵熟悉。
那双妖蓝色的眼眸紧紧闭合着,唇边是一抹释然,非哭,非笑。看起来,便像是睡着了一样,了无牵挂。
了无牵挂,连即墨都称不上了。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即墨东离会在你身边,为什么你会对他格外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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