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其恶甚于祸水
有宁霜容在队伍中,他们自然不必再顾忌什么剑阁的规矩。一行五人横飞剑阁属地,过梁国而不停,来到了苦海崖。
一直到了这边,姜望还有一点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司阁主竟然没有把斗昭怎么样,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难道是我偏狭之心,度司阁主宽容之腹?
还是说司玉安单单针对我姜某人?
苦海崖是血河宗的山门所在,也称得上南域东来的尽处。抱着肥胖白狸猫的季貍,早已等在这里。
她黑黑瘦瘦的,不怎么显眼,甚至有一种木讷的感觉。
但她的灵慧与文才,只要真正读过她的文章,抑或同她论过道,便能够轻易感受。
一见面,她便开口道:“我已经同血河宗的人说过了,咱们可以直接进去。”
也是个不拖泥带水的。
众人自无不可,随之鱼贯而入。
血河宗本身即建立在祸水的入口之上,是祸水的门户。但也不会对路人有什么限制。
从古至今,似祸水这等绝地,都是进出自由。
只是在进入祸水之前,需要知会血河宗一声。免得祸水内部正在爆发什么动荡,又或人族这边有什么“大清除”的活动,贸然进入,恐有不谐。
在边荒、在虞渊,亦同此理。
比如姜望去边荒斩真魔头颅而归,若是没有知会守军一声,魔族方陡然增强的反扑力度,就有可能冲破守军防线,届时功过还真是难说。
血河宗建宗已五万四千年,实力一直不弱。
就以霍士及在时为例。宗门强者除开宗主外,还有左右护法、三位长老,共计五位真人。其中甚至有彭崇简这等号为“搬山第一”的顶级真人。在南域绝对是有资格呼风唤雨的。
如今霍士及死于祸水,引发祸水变化的长老胥明松受诛,宗门力量遭受了重创。
但彭崇简及时接掌宗门,晋升衍道,也就使得血河宗依旧保有声势。
血河宗凿建在苦海崖内部,远比人们想象的雄阔。
一行人很快就来到血色广场,看见了那道悬立于广场中央的红尘之门。广场对面有三条深红色的甬道,就通往血河宗核心要地,非请不得入。
这座广场有过很多的名字,但最后所有的一切都被时光冲刷,包括名字。留下来的只有血色。
广场上散落着三三两两的修士,时不时有人自红尘之门进出。
作为祸水的先行者,达成了夏地镇祸水成就的姜某人,自然就承担起为新人介绍环境的责任。“师兄你看,那些人数在三五十左右,结成队列进入祸水的,就基本都是血河宗修士。”
祝唯我闲着也是闲着,就配合地听他介绍一下背景:“哦?你是怎么确定的呢?”
“因为他们都穿着血河宗的衣服。”姜望道。
宁霜容捂嘴偷笑。
祝唯我面无表情。
他们这一行人走进来,立即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斗昭那一身红底金边标志性的张扬武服,在南域岂有人不知?
那青衫翩翩腰仗剑的姜望,更是修行世界的里程碑。
此外剑阁之宁霜容,暮鼓书院之季貍,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
也就是三刑宫的卓清如这两年才出来游学,祝唯我现在的样子又过于潦草,才没几个人认得。
但他们六个人走在一起,明显关系平等,没有一个简单的。
一时人们纷纷避让,就连作为东道主的血河宗修士,也下意识让出一条道来。
而他们只是平静地往前走,就这样踏进了红尘之门。
红尘之门自成一界,其间空空荡荡,元力都无,倒也没什么好说。在祸水久战的修士,常常会回到这里休整,但都不会待太久。要么直接离开,要么继续战斗。
也就祝唯我和卓清如是第一次来,好奇地打量了一阵。
踏出红尘之门,首先入眼的,就是环红尘之门而流的血色界河。血河滔滔,映得眼中一片红。
斗昭一马当先,走在最前,掌中天骁,几是不可按捺。
气势汹汹,但回头:“走哪边?”
他问姜望。
姜望在心里封他为先锋大将,他在心里封姜望为后勤粮官。
祸水的边际至今未能被人类探索。
自红尘之门往任何一个方向前进,都能够遇到越来越强的恶观,也都没有尽头。
红尘之门是绝对安全之地。
血河为界河,阻恶观于外。
环血河之外,有万里清波,这是人族万万年来不断清扫之下,所形成的纯净水域。也是这无根世界里相对安全的地方,除非祸水大规模暴动,恶观轻易不会涉足这片水域。
多少年来,它的范围不断缩小又不断扩展,清浊的变化取决于恶观与人族镇守力量的实力对比。
道历新启以来,显然人族的治理是卓有成效的。这祸水中的万里清波,可称治世。
清波之外,浊浪滔天。
清与浊有明显的分野,也类似于边荒的生死线。
人族在这边,恶观在那边。
祸水之中有什么呢?
每一滴浊水,都是恶的凝聚。
每一寸水域,都有诞生恶观的可能。
斩杀恶观是没有收获的,那所谓现世的馈赠,对很多人来说都是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
说白了,杀个几十几百头恶观,于现世有什么大影响?能有什么现世馈赠?
现今祸水是以血河宗治之,三刑宫镇之,剑阁和暮鼓书院,也会定期派修士前来。但在这些之外,仍然需要大量的修士帮忙涤荡浊水。
仅仅靠天下修士的自觉,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所以作为现世最大的权力国,也是最大的权益国,六大霸国每年是会拨专款来治理祸水的,是为“斩恶金”。
一如牧国的魔颅换钱。
这笔款项由三刑宫监察,由书山发放。
修士每斩杀一头恶观,即可获得相应的报酬。
恶观虽然实力惊人,但无智无识,有很多办法可以对付。所以常常有未成神临的修士组队来此,每围杀一头,都是巨大的收获。
除此之外,祸水里还有一些此地独有的灵材。愈是恶地,愈生奇珍。偶然摘得,便是暴富。
这里也有真正的生灵,多是一些久远时代的恶兽——能在此地生存下来,不可能不恶。
譬如革氏真人,就曾入祸水求蜚,最后身死此间。
说起来革氏那位也曾声名显赫的真人,在进入祸水之前,还留下过一段值得深思的话。
在他执意深入祸水寻蜚之前,很多人都在劝他,说祸水太恶,深入求蜚,是太凶险的事情。
而他回答——
“上古之时,异兽颇众。及至近世,寥寥无几。彼辈异兽,活于祸水,而竟绝于人间。祸水恶耶?人间恶耶?尔不闻人间恶,其恶甚于祸水矣!”
世间最恶最好的,姜望都已经见过。
此时在这无根世界,他并没有提前想过要走哪边,根本没办法规划——祸水时时变化,那些恶观也全无规律。谁要是敢在这里卖舆图,那是会被当成骗子打死的。
他虽然并无筹谋,但他表现得胸有成竹,掐指一算:“七星连珠,利于东方,我们往北边走。”
这三段里,没有一个字是挨着的!
不过这群人也真就真个掉转方向,往北去了。
姜望此行并无什么明确目标,就是搏杀恶观,治理祸水,锤炼杀法。
对于季貍、宁霜容来说,她们更多是要跟着两位现世最年轻真人学习。此璀璨大世,修行记录不断被打破,无穷的可能正在延伸。她们亦是天之骄子,受师门之命,与姜望同赴险地,就是要看清楚自己与当世绝顶的天骄,差距究竟在哪些地方,哪里可以追赶,哪里不可逾越。
尤其是卓清如,本来目标明确,离开天刑崖,为求真而入世,结果第一程去迷界的旅伴已成真,她还在求真的路上。世事太无常,她才听了几个故事,怎么就被甩到了后面去?
作为今日祸水中最受瞩目的队伍,这行人才一开战,就引得各路修士惊叹不已。
斗昭仍然是一马当先,一柄天骁,斩破浊浪千里,神临恶观,根本当不得一击。
祝唯我修为不如,但在战斗上从不让人,踏空而走,薪尽枪点落寒芒漫天!他人枪合一,似一道惊电在水上游,掠过之处,恶观纷纷跌落。
季貍的战斗方式独树一帜,一手抱猫,一手提笔。自在地行走在浪涛之上,右手提笔,虚空作画。
或画虎,点上几抹雷电。
便有飞虎挟雷横空,咆哮扑恶观入水。
或画龙,寥寥数笔,巨龙自水底翻出,龙爪一拍,巨浪滔天,龙尾一甩,如刀割敌,恶观尽受剖!
这个队伍在浑浊危险的祸水里,杀出一条清晰的直道,仿佛一架不断向前延伸的桥!
祝唯我也是没有想到,他本来只想单人独枪,找个合适的地方修炼,以探索枪术极境。结果跟姜望一说,也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六位当世天骄所组成的奢华队伍。
从来也没觉得姜师弟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但这人脉着实广阔!
他也是在虞渊试炼过的人,但从来没有这么酣畅淋漓,完全不必在意身后,只需尽情展现杀力。诸般枪术施展开来,一时满腔豪意。
不同于他们三位的卖力厮杀。
祝师兄心里念叨的姜师弟,正施施然走在他们身后,说不出的从容潇洒。倒也愿意弹几缕剑气补刀,可是队友太强,愣是没给机会!
他也只能遗憾袖手。
宁霜容也没有出手,就走在姜望旁边,就着这祸水里的种种变化,以及沿途遇到的天下修士,偶尔掺杂一些剑术的讨论,时不时跟姜望聊几句。
而卓清如……看他们聊天。
看得津津有味。
那时不时瞟来的余光,着实叫姜望有些不自在,他终是道:“卓师姐,你不去试试招吗?”
卓清如摆摆手:“我现在需要的已经不是那些。”
姜望道:“师姐不需求招,只需求道。”
“然也。”
“师姐的道在我身上?”
卓清如一阵咳嗽。
好在斗昭不是个闲得住的,没有让她的尴尬持续太久。
他在前头一路冲杀,承担了最多的攻击,仍嫌杀得不够爽利,便将天骁一顿——
“不太对。这里的恶观明显强度不够,杀了这么久,怎么一头洞真级的都没出现?往前看看!”
斗某人既然洞真了,那就只有洞真级的恶观配得上他出手。
也不等谁,话音才落,狂暴的刀劲便以他为中心扩开,仿佛金阳烈日,使他顷刻似一柄金色的巨刀,猛然加速。碾碎了所经的一切,将灰蒙蒙的天空都扫清,将浊浪斩为清澈的水滴!
身如金虹巡海,瞬间便穿出视野之外。
众人赶紧跟上去。
这下子祝唯我、季貍也都不用出手了。
斗昭所过之处,什么都不留,只有空荡荡的水域。
“好……厉害!”卓清如作震惊状,成功转移话题。
季貍怀里的白狸猫也叫了一声。
喵呜~
确实很强。
大家这一次毕竟是同行的队友,斗昭再强,也不能放他不管,任他随便冲去那里。
一时各展身法,翱于祸水,
以这些天骄的速度,也是足足飞了一刻钟,才终于追回斗昭的身影,终于看到前方的滔天巨浪,激烈战斗。
他们飞了一刻钟,而斗昭是以极其恐怖的刀劲,直剖祸水一刻钟!
此刻斗昭仍在战斗,正与一头洞真级恶观杀得酣畅。
但众人的目光,却落到一个白衣飘飘的男子身上——大齐冠军侯,重玄遵!
他竟然也在祸水试刀,也是单挑洞真级恶观,杀伐之中,仍然白衣飘飘,潇洒卓然。
季貍忍不住往旁边看,斗昭、重玄遵、姜望,当今天下最年轻的三尊真人,竟然齐聚于此!一次简单的祸水历练,竟在机缘巧合之下,凑成这样恐怖的阵容。
很显然,重玄遵就是导致这一路过来恶观怪物强度不够的原因。自红尘之门一直至此,这片水域已是被他犁了一遍。
“好!”姜望大步而前,抚掌赞道:“两位独对洞真级恶观,真豪杰也!不知谁能领先一步,先斩恶观于刀下呢?天骄常有,盖世雄杰不常有。东冠军,南斗昭,究竟是谁更胜一筹?让我们拭目以待!”
“来来来。”他还招呼季貍等人:“我坐庄,童叟无欺,大家多少押点儿。”
“聒噪!”斗昭反手斩来一刀劲,让姜望赶紧闭嘴:“我斗昭之强,岂尔等能评判?”
但嘴上说得硬,手上天骁刀明显重了几分。
那刀劲飞来,被姜望一把捏住,焚在火中。也压低了声音:“这厮脾气不好,咱们悄声的。还有没有谁要押?买定离手了啊!”
重玄遵似嘲似讽地回看了姜望一眼,大概是想表达‘贼厮如此幼稚’的意思。
可旁边斗昭砍得热火朝天,一刀重似一刀,眼看就要把那头无智无识的恶观削没了,他终于也不能从容,一霎刀光如雪,近身撞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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