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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此情可待(下)


拓拔野浑然不觉,酣睡如旧。纤纤柔肠百转,轻声道:“拓拔大哥,倘若不是你要我做什么圣女,我决计不做。我只想象从前那般终日在你身边,陪着你。做了圣女,可就不能这般随意啦。”

        她望见拓拔野脖子上的那颗泪珠坠,那是多年前雨师妾临别的泪水所化,难得他竟终日悬挂颈前。她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酸痛醋意,想将那泪珠坠扯将下来,丢出窗去。

        但触及那冰冷的泪珠坠时,突然住手,毕竟那只是一颗珠子而已。心中一酸,低声道:“拓拔大哥,在你心里,究竟是谁更为重要呢?你是将我当成了妹子,还是喜欢的人?”眼泪突然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她抹了抹泪水,微笑道:“我可真是发傻。你醒的时候,不敢问你,睡着的时候,却这般自言自语。难不成想让你在梦中听见么?今晚九姑问我,是不是喜欢你。她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要是我喜欢你,将来一定会伤心难过,生不如死。哼,她可真会胡说八道,当我是小孩般吓唬么?我告诉她,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她叹了口气,幽幽道:“拓拔大哥,我当然是骗她的。其实在我心里,唯一喜欢的人便是你。四年前看见你的那一刻起,我便喜欢上你了。你可知道么?”

        这些话憋在她的心中许多年,始终无人倾诉。在这两人共处的最后一夜,受那人鱼所激,柔情汹涌,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难过,竟如洪水决堤一般不能遏止。

        纤纤轻轻地在他身边躺下,侧着身,对着他熟睡的侧脸痴痴凝望,右手轻轻地摸着他鼻子,柔声道:“这些年爹爹始终没有回来,其实……其实我心中早已知道他多半是死了……”

        说到此处,泪水忍不住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更咽道:“若不是你始终陪着我,我多半也要伤心得活不了啦。每次我提起爹爹,你怕我难过,总要紧紧地抱着我。在你温暖的怀里,我就将什么难过的事都忘了。”

        突然“扑哧”一笑,柔道:“傻瓜,其实有时我是故意提起爹爹的,伤心的样子也有一半是装出来的。因为我想让你紧紧地抱着我。可是这半年来,你抱着我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是被你看穿了吗?”

        她叹了口气,低声道:“从前你生我气的时候,便要打我的屁股;高兴的时候,便要拧我的脸;怕我难过的时候,便要抱着我。可是现在,不管我怎么惹你生气,你也不打我啦。和我说话的时候,也要隔着几尺的距离。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不让我到你的床上来。前些日子,夜里又是打雷又是下雨,你也不让我到你的床上躲上一会儿。那次我可真生了你的气,赌气要永远不理你呢。可是没过一天,又忍不住和你说话了。”

        她把头枕在拓拔野的胳膊上,叹气道:“明日起我便再也不能和你一道睡啦。到时你想要我来也是不成了。拓拔大哥,你会想我么?从今往后,每夜我想你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想到此处,她突然觉得说不出的害怕,那即将到来的虚幻的黑暗的孤独,更使得她感到眼下身旁的拓拔野,是这般的真实,这般地让她疼心痛肺、柔肠寸断。

        她托着腮,凑在拓拔野的脸旁,怔怔凝视。那浓密而弯卷的睫毛、那挺直的鼻梁,还有那优美上翘的嘴唇,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涯。

        在今夜之前,他是属于她的。但是在今夜之后呢?那羞羞怯怯的人鱼妖精,会不会乘隙占据他的心呢?以后会不会出现其它各种妖精呢?

        酸酸痒痒的感觉从咽喉向腹内滑去,那种莫名揪心的疼痛又突然爆发,撕心裂肺,疼得几欲窒息。

        纤纤突然低下头,闭起眼,鬼使神差地亲了拓拔野的嘴唇一口。柔软的嘴唇、温暖的鼻息,她如遭电击一般,心嘭嘭剧跳,脸腾的红了,耳根处也热辣辣的。迅速地抬起头来,不敢睁开眼睛。

        酸痛揪心的痛楚慢慢消失,体内却开始隐隐作痛,仿佛有一股温暖而麻痒的火焰从下而上,窜入胸口。

        这种感觉也曾经有过,每次在拓拔野怀中时,便常有这种麻痒难言的疼痛,象是一种莫名的渴求,然而她却束手无策。有时仅仅瞧见拓拔,或是被他瞧见,也会突然被这疼痛所击倒。

        今夜这种感觉犹为强烈,仿佛千万只蚂蚁一点一点地咬噬上来,直进入她的心里。

        她红着脸,低声道:“拓拔大哥,拓拔大哥。”吐气如兰,钻入拓拔野的耳中。他似乎被那气息弄得有些痒,皱皱眉头,探手抠了抠耳朵。

        纤纤的心中突然起了一个奇异而大胆的念头,念头方起,那股麻痒疼痛的火焰宛如浇上热油,陡然窜起,熊熊烈火般烧遍全身。

        她脸颊滚烫,周身火热,想要将那奇怪的感觉驱逐出去,却适得其反,只觉得那团烈火顺着咽喉烧了上来,****。那团火越烧越旺,思绪一片混乱,迷茫中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身边的这个少年,是她倾心爱慕的人,而今夜是他们能这般厮守的最后一夜……她突然无缘无由地哭了起来,脸红如霞,低声道:“拓拔大哥,我……我要将一切都给你。”

        拓拔野朦朦胧胧之间,听见耳边温柔的呢喃与哭泣声,香甜温热的气息不断地钻入自己的耳朵,又麻又痒。梦中想到定然又是纤纤前来捣乱,咕哝一声道:“纤纤别闹。”

        那奇怪的声音顿时静止,就连耳边那气息也仿佛突然消失。他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梦中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与蚩尤、纤纤三人在海滩上嬉闹。暖暖的阳光,和煦的春风,呼吸中尽是海水与鲜花的味道。白色的沙滩细腻柔软,踩在脚下说不出的舒服。

        仰望蓝天白云,聆听涛声鸟鸣,这种感觉如此宁静祥和,如此幸福。

        突然之间,天边乌云滚滚,天色陡然变暗,蚩尤站在礁石上望着远方,浪水一阵阵地朝他击打。

        他竭力地呼喊蚩尤回来,但蚩尤似乎并没有听见,回头望了他一眼,笑了笑跳入汹涌的波涛之中。而纤纤却丝毫不在意,只是望着他笑。

        接着景物切换,置身于一片繁花如织的草地上。

        环身四顾,阳光眩目刺眼,依稀看见一个白衣女子在远处微笑着看她,突然她的脸变成了雨师妾。他满心欢喜地朝她奔去,跑得近了,探手抓去,只抓到一缕青烟。雨师妾的笑容在空中越来越恍惚,渐渐地消失不见了。

        他心中又是焦急又是难过,转头瞥见真珠,还有一些瞧不见脸容的女子,在对岸的草地中坐着,温柔地望着他微笑。正要泅河而去,突然听见背后的喊叫声:“拓拔大哥!拓拔大哥!”

        回头望去,却是纤纤朝她狂奔而来。忽然她跌倒了,他心中疼惜,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朝她跑去。纤纤爬了起来,满脸泪痕,又笑又哭的叫道:“拓拔大哥!拓拔大哥!”

        他跑上前去,紧紧将她抱住。忽然觉得怀内滑腻柔软,低头一望,纤纤竟是衣裳不整,大骇之下,连忙将她朝外一推。

        但是纤纤却如蛇一般缠了上来,将他紧紧的缠住,在他脸上哭着亲吻,呻吟似的呢喃道:“拓拔大哥!拓拔大哥!”

        叫声温柔哀切,**入骨。柔软滑腻的双臂将自己紧紧抱住,那股少女的幽甜清香丝丝脉脉钻入鼻息,每一次肌肤相触都要带来如此战栗的激动。当那柔软潮湿的双唇滑过他的脸颊,紧紧地贴在他的唇上,他终于忍不住那窒息的悸动。

        丁香暗渡,香津流转,体内的烈焰如火山引爆,仿佛一重重巨浪,接连不断地卷来,要将自己彻底吞噬。心中一个声音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声?“她是纤纤!是你的妹子!”眼前突然晃过了科汗淮的脸容,既而又晃过了蚩尤的脸,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却可以隐隐感觉到那重愤怒。

        怀中那**的身体紧紧地贴着自己,温柔的哭泣与低吟在他的耳边回荡,这感觉如此真实又如此无法抗拒:“拓拔大哥!拓拔大哥!拓拔大哥……”

        拓拔野“啊”的一声大叫,猛地挥手重重摔了自己一耳光,坐了起来。脑中浑浑噩噩,脸上热辣辣地疼痛,高高隆起,突然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拓拔大哥,你……你疼吗?”

        拓拔野闻声大骇,困意全消,猛地睁开眼睛。

        月光如水,纤纤衣裳不整地坐在床上,云鬓缭乱,咬着唇,眼波温柔而关切地凝视着他,撞到他的眼光,突然满脸晕红,羞不可抑地别过头去。

        拓拔野脑中空茫一片,惊骇地望望她,又望望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苦苦回想,只记得将纤纤抱入怀中,此后之事,再无任何印象。难道竟是他喝醉了,迷糊中作出了禽兽不如的事情?低头望去,自己衣裳虽然凌乱,所幸的是似乎还未突破最后的关卡,高悬的心这才微微放松。

        但那罪恶感与愧疚之心却有增无减,又重重地摔了自己几巴掌。纤纤大惊,连忙上前将他手掌拉住,低声道:“拓拔大哥,这是…这是我自己情愿的。”越说声音越小,双颊酡红如醉。

        拓拔野见她樱唇微破,纤细莹白的脖颈上有几道红肿的淤痕,更是羞惭得无以复加,恨不能以头抢地,转身道:“纤纤,对不住。我只当你是我的好妹子,不料今日竟作出这等禽兽之事。我……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纤纤身子一震,脸色突变苍白,颤声道:“拓拔大哥,你说什么?”

        拓拔野摇头道:“好妹子,大哥对不住你。明日便是你的大典礼,所幸千错万错,还没有犯下最后的错误。”羞惭自责,悔恨无已。

        纤纤心如万针齐扎,疼不可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拓拔大哥,你不用自责。是我见你睡熟,自愿…自愿如此的。”苍白的脸上泛起奇异的**,热辣辣的羞意与隐隐的恐惧交织在一起,一颗心宛如在黑暗的深渊中半悬着。

        拓拔野颇为讶异,刹那间明白了少女情意,全身大震,猛地回头,瞧见她微敞的衣襟,又立即别过头去。思潮汹涌,如惊涛骇浪,回忆诸多事情,突然一一明白,半晌才温言道:“好妹子,我知道你明日便要做这圣女,心中舍不得我。我心里又何尝舍得你?”

        纤纤的心怦怦直跳,又是甜蜜又是害羞。

        却听拓拔野道:“只是我对你的喜欢,绝不是那男女之爱。我只将你当作最为疼爱的妹妹一般,呵护关爱,此心天地可鉴。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倘若将来你有了喜欢的人,不愿做这圣女之位,哥哥定然为你做主。今夜之事,我需负全责。所幸大错还未铸成,希望你不要因此记恨……”

        他背着身,瞧不见纤纤的脸色,他每说一句,纤纤的脸色便要苍白一分,听到后来已经全无血色,怔然坐着,全身簌簌发抖。拓拔野的话似乎越来越远,就像是从空茫无边的黑暗中传来,他的背影也越来越飘忽,远得不可触及。

        她的心就这般一点一点地沉入万丈深渊,耳边再也听不见任何话语,只有呼啸的风声。

        黑暗中,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不断地重复:他一点也不喜欢你,只当你是妹子呢。那声音越来越强烈,逐渐变成讥嘲似的轰然大笑,仿佛全岛群雄都在嘲笑她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那空洞茫然、黑暗寒冷的感觉突然变成尖锐的痛楚,犹如万箭钻心,疼得她突然呻吟一声,弯下腰去。

        拓拔野听见声响,吃了一惊,转头看见她全身不断颤抖,黄豆般的汗珠从惨白的脸上滚滚落下,心中大惊,连忙上前将她扶住,手足无措,不住地问道:“怎么了?”

        她摇着头,那疼痛撕心裂肺,突然一股彻骨的悲伤如山洪爆发,视线模糊,泪珠一颗一颗地掉落下来,费尽力气才颤抖地说道:“我好难过。”

        拓拔野瞧着她浑身发抖,泪水不断地淌落,牙齿格格乱撞,心中焦急难过,一筹莫展,只能紧紧将她抱住。她浑身冰凉,但额头竟是滚烫。

        拓拔野手忙脚乱地帮她整好衣裳,道:“我去叫草本汤来。”草本汤乃是土族名医。纤纤不断地摇头,颤声道:“拓拔大哥,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只当我是妹妹,从来没有一点其它的喜欢么?”

        那目光哀怜恳切,拓拔野心如刀绞,怜惜之心大盛,忍不住便要答应,但心中又是一凛,自己确实只将她视为妹妹,倘若出于怜惜而哄骗,将来岂不是更要伤她的心么?当下硬起心肠,咬牙道:“是。你永远是我最喜欢的妹子。”

        纤纤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荡然无存,仿佛悬崖边上的人揪落了最后一根稻草,蓦然发现,自己倾力所注的,竟丝毫承受不住自己的托付。凄裂的难过与苦痛,仿佛雷电般劈落。

        她**摇头,泪水倾注,想说话却发不出声,过了半晌才颤声道:“九姑说的一点也不错,生不如死,生不如死。你为何不一剑杀了我,也胜于让我受这无穷无尽的痛苦!”

        拓拔野心如刀割,难过之下,泪水险些夺眶而出,想要紧紧地抱住纤纤,却被她费尽力气推开。

        纤纤缩到床角,头发凌乱,曲膝抱身,不住地颤抖,双眼悲切、苦痛、凄凉而又愤恨地盯着他,颤声道:“拓拔大哥,你好!你好!”

        突然拔出发上的雪鹤簪,用尽周身力气,狠狠地扎入了自己心窝。鲜血四溢,如红花般在月光中开落。

        拓拔野大惊失色,狂呼着抢身上前,已然不及,发簪已经没入胸中。惊骇难过之下,手足无措,抱住纤纤大声呼喊,泪水顷刻间模糊了视线。

        纤纤望着他,目光涣散迷离,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声如游丝地道:“拓拔大哥,这下……这下你终究能记住我了罢……”一口气接不上来,脖颈微摇,脸容含笑,就此香消玉殒。

        拓拔野脑中一片迷乱,轰隆做响,张大了嘴,发不出声,喉咙如被什么堵住了,悲苦悔恨如巨石压顶,喘不过气来。刹那间往事历历,涌上心头,纤纤的音容笑貌在眼前耳边激荡。泪眼朦胧,低头望去,她那清丽的容颜上泪痕满布,嘴角那丝微笑仿佛凝结着凄凉的嘲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仰天大吼,发出痛切的哭声。

        窗外灯火摇曳,人声鼎沸,脚步声此起彼伏,门“吱呀”一声开了,许多人涌了进来。灯火迷蒙,拓拔野抱着纤纤头昏目眩,什么人也瞧不见,只是不住口地喃喃道:“纤纤死了,是我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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