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傅北时在堂上坐定,又命人将醉红楼诸人带了来。
不多时,男女老少齐刷刷地跪了一地,挤得公堂水泄不通。
翠翘这案子并非公开审理,因此公堂门紧阖着,并无百姓喧嚣,整个公堂鸦雀无声。
傅北时并不害怕诸人串供,毕竟他们若要串供,定然早已串好供了。
是以,他并不单独审问,而是一个一个地审问。
惊堂木一拍,他最先点了醉红楼鸨母的名,这鸨母年三十又九,年轻时候乃是一色艺双全的妓子,花名醉红。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醉红:“你且先说说罢。”
醉红照旧禀报道:“大前日,王安之王公子留宿于醉红楼,由翠翘伺候,前日辰时,奴家正好眠着,突然听得一阵聒噪,起身查看情况,却见翠翘与王公子互相推搡着,翠翘指责王公子只会花言巧语,并不为她赎身,更不将她纳为妾室,教她的盼头落空了一回又一回。而王公子则理所当然地认为床笫之间的情话不过是为了助兴,信不得,信了的翠翘愚蠢至极,人尽可夫的娼妓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怪不得谋不了其他生计,仅能靠天生的本钱糊口。
“翠翘气得破口大骂,王公子被激怒了,大打出手,俩人一时间打成了一团,奴家唤了龟公陈五来,欲要将他们拉开来,翠翘却已不慎失足了。翠翘的血洒了一地,后脑勺磕破了,淌出了脑浆来,奴家探了探翠翘的鼻息已没气了,便遣了陈五向大人报案。”
傅北时盯着陈五道:“陈五,你可记得你报案之时的说辞是王安之同翠翘发生了口角,气得将翠翘从楼上推下,致使翠翘失血过多,当场殒命?”
陈五辩解道:“小的哪里见过死人?更何况是前一刻还活生生的死人,小的被吓傻了,才说了胡话。”
“说了胡话?”傅北时摩挲着惊堂木,迤迤然地道,“你且好生思量思量,究竟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是胡话?”
陈五不答。
傅北时亦不再问,只是盯紧了陈五。
公堂登时落针可闻。
足足一盏茶后,傅北时并不再理睬陈五,而是问伺候翠翘的流霜。
“禀报大人。”流霜年纪尚小,双目闪烁,被傅北时的目光一扫,吓得身体打颤,蓦地被跪在她身侧的醉红狠狠地捏了一把,疼得险些叫出声。
她不得不又按着醉红教她的说辞道:“禀报大人,阿姊她受够了日日伺候不同寻欢客的日子,一直盘算着找一人为她赎身,王公子年轻英俊,床笫上算是照顾人,不太用甚么稀奇古怪的法子,且王公子是吏部尚书的公子,还有个当贵妃的亲阿姊,阿姊便相中了王公子。
“阿姊终日同我说甚么只要能进得了王家的门,反正王公子没正室,她要是肚子争气,率先生下长子,指不定能母凭子贵,一飞冲天。前日,阿姊提出要王公子将她纳为妾室,王公子马上翻了脸,骂阿姊异想天开,然后,俩人动了手,阿姊不慎失足坠下了楼。”
她说着,抹了抹眼泪:“阿姊待我很好,但我不能污蔑了王公子。”
这流霜的证词亦与昨日审问之时差不离。
傅北时接着问其他人,其他人的证词亦与昨日审问之时差不离。
目前,他手中并无王安之杀人的人证、物证,本不想再度传唤王安之,不过他临时改了主意。
没有突破口,便得找寻突破口。
左右王安之必定知晓他正在调查这个案子。
那厢,王安之闹出了人命,被其父勒令不得再寻花问柳。
他素来没个正型,最爱各色新鲜的美人,迫不得已命人买了几个婢子来。
他正百无聊赖地命一黄衣婢子伺候,却是被这黄衣婢子的牙齿磕着了。
他疼得一脚将这黄衣婢子踹飞,又着人拿了钳子来。
这黄衣婢子方才满一十二岁,从未做过这等事,被踹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立即跪下向王安之磕头:“婢子知错了,婢子知错了,恳请少爷饶恕。”
王安之朝着黄衣婢子招了招手,微笑道:“过来。”
黄衣婢子如蒙大赦,乖乖巧巧地去了王安之面前。
王安之发问道:“你唤作甚么名字?”
未及黄衣婢子作答,他又不想知道了,对方唤作甚么名字并不重要,且他根本懒得记。
于他而言,所有的下等人全数是蝼蚁。
黄衣婢子方要禀告王安之自己的名字,却是被王安之掰开了下颌。
王安之用钳子夹着这黄衣婢子的一颗门牙,质问道:“是这颗牙齿咬的本公子么?”
黄衣婢子吓得瑟瑟发抖,含含糊糊地道:“不是,不是,不是的。”
“哦,就是这颗牙齿。”王安之自说自话,手下用力,生拉硬拽地将这牙齿从牙床上弄了下来。
牙床稚嫩,破了个大口子,顷刻喷出了血来。
“恶心。”王安之嫌弃地将钳子一扔。
黄衣婢子以为自己已逃出生天,却未料,王安之竟是对另一名红衣婢子道:“把她的牙齿给本公子拔干净了,一颗都不要留。”
红衣婢子右手颤抖,堪堪拿起钳子,钳子便掉了。
王安之一派风轻云淡地道:“你不把她的牙齿拔干净,本公子就让她把你的牙齿拔干净,你自己决定罢。”
红衣婢子只得又拿起了钳子,朝着黄衣婢子走去。
黄衣婢子要躲,一旁的两个小厮乖觉地将其按住了。
红衣婢子双目泛着泪光,用钳子夹住了黄衣婢子的另一颗门牙。
她不敢看黄衣婢子乞求的眼神,一闭眼,一狠心,便将这门牙拔下了。
一颗又一颗,黄衣婢子疼得面无人色,满口是血。
一炷香后,红衣婢子终是将黄衣婢子全部的牙齿拔了下来。
见黄衣婢子没了一口的牙,王安之故作无辜地道:“你小小年纪,怎地成了没牙的老太婆?你且细细说来,本公子定为你做主。”
为了保命,黄衣婢子只得道:“奴婢没能伺候好公子,咎由自取。”
“真乖,过来。”待黄衣婢子行至他面前,王安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在黄衣婢子又天真地以为王安之已放过自己之时,王安之却打破了她的幻想。
须臾,王安之意兴阑珊地踢了黄衣婢子一脚:“无趣得很。”
黄衣婢子吓得慌忙跪下了。
王安之垂目一望,恶狠狠地道:“谁准你弄脏本公子的?好大的胆子!”
自己刚刚被拔光了牙齿,血液免不得弄脏王安之。
黄衣婢子正想为自己争辩,已被王安之的狗腿扇了一巴掌。
王安之又对这黄衣婢子道:“帮本公子擦干净。”
黄衣婢子手头上没有帕子,只能用衣袂擦。
王安之盯住了黄衣婢子的双目:“你且好生思量思量本公子喜欢你用何处擦。”
黄衣婢子生怕王安之取她的性命,不敢有任何迟疑。
周遭共有同她一般昨日才被买进王府的婢子五人,还有两个小厮,一个王安之的近侍,让她觉得自己不是人,而是一样物件,且是一样根本不值钱,可随意损毁,随意丢弃的物件。
王安之睨着笨拙的黄衣婢子,又命红衣婢子拆了今日才从丹阳大泽送到的花津蟹给他吃。
黄衣婢子痛苦万分,唯恐血水流出来,紧紧地闭着嘴巴。
然而,她嗅着蟹香,涎水不受控制地分泌了出来。
她识不得这蟹的具体品种,只觉得这蟹钳子未免太大了些,其上竟还长满了绒毛。
王安之瞧着黄衣婢子喉咙蠕动,吞咽着涎水,笑道:“本公子难不成饿着你了?”
这王安之实在太会糟蹋人了,黄衣婢子难堪地低下了首去,努力地抑制着自己的涎水,奈何……
一滴涎水猛地滴在了王安之身上。
王安之暴怒,拿了吃剩的半只花津蟹用力一塞:“你不是嘴馋么?吃,给本公子吃!”
黄衣婢子本就疼得厉害,如今更是浑身蜷缩,却被两个小厮制住了四肢。
恰是这时候,有人来报:“公子,京都府尹傅大人请公子去一趟衙门。”
王安之时常听自家父亲夸赞傅北时是如何如何成器,又贬低自己是如何如何废物,虽然并未同傅北时会过面,他已对傅北时恨之入骨。
傅北时算是个甚么东西,他有当吏部尚书的父亲,又有宠冠六宫的阿姊,何惧傅北时?
“本公子便去会会那不知好歹的傅北时。”王安之瞥了黄衣婢子一眼,“算你走运。”
黄衣婢子当即被俩小厮架了起来,拖走了。
红衣婢子为王安之穿妥了衣衫,又在王安之的指示之下,奉上一金边折扇。
王安之瞧不起傅北时,但他并非傻子,知晓傅北时不好相与,命人向父亲与阿姊传讯,方才出了暖阁,跟着傅北时派来的衙役往衙门去了。
傅北时远远地见过王安之一面,被带上来的王安之一如既往地趾高气扬。
王安之一踏入公堂,首先注意到的并非傅北时,而是燕瘦环肥的妓子。
纵然这些妓子现下未施粉黛,容色稍差了些,但远胜他府中那些不中看亦不中用的婢子。
这些妓子的滋味他都尝过,清楚地记得每人擅长之处。
他舔了舔嘴唇,正回味着,一声惊堂木猝然钻入了他的耳蜗,紧接着,那不识抬举的傅北时竟然呵斥道:“跪下。”
他做出一副风流贵公子的派头,展开了手中的金边折扇,扇了扇,好言好语地道:“本公子可是吏部尚书的公子,王贵妃的亲弟弟,敢问傅大人有何资格令本公子跪下?”
“你父亲吏部尚书王大人德高望重,为本官所敬仰,但论品秩,吏部尚书不过正三品,而本官略高一级,乃是正二品。至于王贵妃,今上并未册立皇后,王贵妃乃是后宫第一人……”言及此,傅北时清晰地从王安之面上瞧出了得意来,“不过王贵妃并非前朝的官员,而是后宫的贵妃,按照本朝律法,后宫不得干政。你又没有功名在身,实乃一介草民。所以你今日不想跪也得跪。”
王安之只跪过今上,哪里肯跪傅北时,放话道:“你便不怕……”
傅北时既然将王安之传了来,便不怕得罪王大人与王贵妃,不耐烦地打断道:“就算王大人与王贵妃亲至,你亦得跪下!”
王安之不肯跪。
傅北时朝左右的衙役使了个眼色。
两名衙役到了王安之跟前,一人制住了王安之的一条胳膊,将其往下压去。
王安之与傅北时一般年纪,正值年富力强的好年华,然而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根本不是两名衙役的对手,转眼间,已被迫跪下了。
他气得急欲站起来,又被压着跪下了。
三番四次之后,他觉得自己成了笑柄,在场诸人皆在嘲笑他。
他原就恨傅北时入骨,而今更是恨不得将傅北时抽筋剥皮,啖其肉,饮其血。
傅北时火上浇油地道:“王公子不肯跪,本官还以为王公子不懂得如何跪,出乎意料的是王公子跪得很是标准。”
这傅北时胆敢出言讽刺,王安之怒不可遏地骂道:“狗官。”
傅北时不屑于同王安之计较,开门见山地道:“王安之,前日,醉红楼的翠翘姑娘不幸丧命,你且说说当时的情形。”
王安之依旧跪着,将手中的折扇一合,慢悠悠地道:“你要我说,我便说,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傅北时从来不曾见识过王安之这般的纨绔,开了眼界,直觉得自己正在看猴戏,莞尔道:“本官要如何做才能给足王公子面子?”
王安之以为傅北时终于识时务了,洋洋洒洒地道:“其一,看座;其二,奉茶;其三,命美貌的婢子为本公子揉肩敲腿。”
“不愧是王公子,娇贵得很。”傅北时固然不惧王大人与王贵妃,但如今全无证据,他不能对王安之用刑,只能同王安之耗着,“那王公子便跪着罢。”
他又故意道:“醉红、流霜、陈五……你们都起来罢。”
周围的下等人逐一站了起来,惟有自己跪着,王安之气冲冲地道:“傅北时,你这是甚么意思?”
傅北时肃然道:“王公子藐视公堂在先,直呼本官名讳在后,又是甚么意思?”
“傅大人,你可莫要罔顾王法,任意为本公子按上莫须有的罪名。”王安之是被宠溺大的,哪里受过这等委屈?面对傅北时这样一硬茬,心下叫苦连天。
傅北时失笑道:“莫须有的罪名?藐视公堂,直呼本官名讳不是铁板钉钉的罪名么?”
言罢,他对身侧的衙役下令道:“看座,奉茶,王公子除外。”
少时,醉红楼诸人悉数坐下了,手中都端着茶盏。
王安之被下等人围了一圈,且下等人皆能俯视他,教他不快。
他不曾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正要暴起,又被衙役按住了。
“本官有的是功夫招待王公子。”傅北时不舍得白白浪费时辰,便拿了其他案子的案卷来看。
一个时辰后,时至午时,王安之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冲着傅北时道:“本公子要用午膳。”
傅北时如梦初醒地道:“多谢王公子提醒,确实该用午膳了。”
不一会儿,在场所有人都用起了午膳,除却王安之。
王安之气得牙痒痒,这傅北时竟敢故意折腾他,改日,他定要教傅北时付出代价。
用罢午膳,傅北时一面呷着黄山毛峰,一面看着卷宗,视王安之为无物。
王安之忽觉尿意,向傅北时道:“傅北时,本公子要出恭。”
傅北时充耳不闻。
王安之换了称呼:“傅大人,本公子要出恭。”
见傅北时仍旧不搭理他,他软了态度:“傅大人,草民想出恭。”
“傅大人,可否容许草民出恭?”
“傅大人,草民实在是憋不住了,恳请傅大人高抬贵手。”
傅北时这才头也不抬地道:“去罢。”
然而,王安之堪堪走出一步,便已憋不住了,双腿一烫,湿了下裳。
液体又从下裳的边缘“滴答滴答”地流泻了下来,湿了一地,脏了被他遗弃于地上的金边折扇。
他居然当着可恨的傅北时的面,当着一众蝼蚁的面,失禁了。
傅北时假惺惺地道:“王公子,你为何这么快?那话儿难不成……要不要本官请个大夫来为你瞧瞧?”
王安之恼羞成怒地道:“不必了,本公子要打道回府。”
傅北时拦住了王安之的去路:“这可不行,万一王公子那话儿有个好歹,本官如何向王大人,王贵妃交代?王公子可是王家的独苗苗,必须慎重。”
不管是向左,抑或是向右,王安之都越不过傅北时。
傅北时并不想逼王安之太过,见好就收,对王安之道:“劳烦王公子将翠翘姑娘丧命的前后经过禀报本官。”
“翠翘妄图一步登天,本公子不答应,她还敢同本公子动手,活该失足坠楼。”王安之放下身段,急声道,“便是如此,请傅大人放草民走。”
傅北时正欲细问,有人来报,王安之的父亲吏部尚书王大人与陛下身边的红人李公公来了。
未待他请俩人进来,这俩人已到了他眼前。
他与王大人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与李公公亦打过交道。
王大人其人算得上好官,且手腕不差,想必是仅有王安之一个儿子,宠爱过度,使得王安之成了这副德行。
至于李公公据闻原本是在王贵妃那当差的,由王贵妃引荐给了今上,王贵妃对李公公有知遇之恩。
况且王贵妃圣眷正隆,今上甚至已为王贵妃罢朝七日了,李公公自然愿意为王贵妃鞍前马后。
傅北时早知王大人与李公公会来,只是这李公公来得太快了些,出乎意料。
王大人一边朝着傅北时走,一边唤道:“贤侄。”
傅北时并不惊慌,从容地拱手道:“北时见过王大人。”
李公公真情实感地道:“奴才敬仰傅大人已久,难得今日有机会与傅大人会面,奴才可是激动得很哪。”
这李公公三十许的年纪,相貌堂堂,且嗓子与其他太监相较,不算尖细,如若换掉身上的太监服,便是一翩翩佳公子了。
王大人与李公公皆不提及王安之,仿若近处的王安之不存在一般。
王安之躲在柱子后头,不敢教父亲知晓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失禁了。
王大人骤然嗅到了一股子腥臊气,同傅北时闲话了几句,便巡睃着诸人道:“公堂之上,是谁人管不住自己?”
王安之顿时羞耻得红了脸。
傅北时默不作声。
王大人这才意识到是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他不容许儿子继续丢人现眼,直截了当地问道:“贤侄,你可有人证或是物证能证明是本官的儿子杀了那娼妓?”
傅北时据实答道:“目前为止,本官既无人证又无物证。”
王大人不由分说地抓了儿子的手:“既然如此,本官便将犬子带走了。”
李公公帮腔道:“王大人说的是,傅大人还是待有人证或是物证了,再审问王公子罢。”
傅北时并不阻止:“请。”
待王安之、王大人以及李公公走了,傅北时又令醉红楼诸人散去,只留下了陈五。
他问道:“陈五,你究竟为何翻供?”
陈五回道:“傅大人,小的最看不惯王公子那样的纨绔子弟了,翠翘姑娘是在与王公子动手间失足的,小的认为王公子对于翠翘姑娘的死负有责任,且翠翘姑娘待小的不薄,小的想报答翠翘姑娘,所以诬告了王公子。但小的事后一想,万一王公子真的背上了杀人的罪孽,小的心里过意不去,就翻了供。”
陈五这番话倒也说得通。
傅北时摆摆手道:“你也退下罢。”
时辰尚早,傅北时命人将王安之所经之处收拾干净,便开始审理旁的案子了。
一直审至月上中天,他才出了衙门。
又太晚了些,必然已买不到冰糖葫芦了。
他答应了“年知秋”要买冰糖葫芦向其赔罪的。
思及“年知秋”,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唇瓣。
这唇瓣想尝尝“年知秋”的滋味,但“年知秋”是他的嫂嫂。
他不紧不慢地走回了镇国侯府,借着探望兄长的名义,进了观鹤院。
年知夏正偷偷摸摸地对着铜镜精进自己的神态,使自己变得更像年知秋。
乍然听得轻轻的叩门声,他吓了一跳,凝定了心神后,去开了门。
门外居然是傅北时。
傅北时小声道:“兄长是否睡下了?”
年知夏答道:“夫君已睡下了。”
傅北时早就预料到兄长已睡下了,接着问道:“兄长今日状况如何?”
“夫君今日胃口好了些。”年知夏细细说了傅南晰今日所用的吃食,又道,“指不定再过几日,夫君便能下床榻了。”
傅北时自然为兄长感到欢喜,与此同时,又难以抑制地心生妒意。
他端详着“年知秋”,以眼神描摹着“年知秋”的眉眼,含笑道:“恭喜嫂嫂。”
北时哥哥向我道喜,北时哥哥希望我与傅南晰做一对真正的夫妇。
年知夏清楚傅南晰能人道的一日,便是他暴露的一日,忍不住埋怨向他道喜的傅北时。
但傅北时何其无辜?
听闻自己的兄长好起来了,向嫂嫂道喜不是天经地义之事么?
“多谢叔叔。”年知夏对候在不远处的早愈道,“早愈,送叔叔出去罢。”
傅北时却是对早愈道:“你先退下罢,我还有话对嫂嫂说。”
年知夏问道:“叔叔想说甚么?”
傅北时心虚地压低了嗓音:“嫂嫂,我今日又忘记买冰糖葫芦了,对不住。”
听傅北时提起冰糖葫芦,年知夏立刻想起了那一夜,傅北时浑身酒气,在他猝不及防间,将他拢入了怀中,抚摸他的肚子,问他怀上其骨肉好不好,又险些亲吻了他。
他尚且记得傅北时有力的双臂与结实的胸膛,亦记得傅北时当时的体温,更记得傅北时亲口说将他错认成了卫明姝。
傅北时心悦于卫明姝。
傅北时想抱之人是卫明姝,想吻之人亦是卫明姝。
“无妨。”他顿觉颓唐,“叔叔索性彻底忘记罢,区区冰糖葫芦,不值得叔叔费心。”
傅北时歉然地道:“俱是我的过错,对不住。”
“并非叔叔的过错,叔叔当时酩酊大醉。”年知夏笑了笑,“不早了,叔叔快去歇息罢。”
傅北时发誓道:“明日我定会买冰糖葫芦予嫂嫂。”
年知夏毫不在意地道:“叔叔随意,买或不买都可。”
傅北时不喜欢“年知秋”这副态度,显得他格外多余。
不过“年知秋”心悦的是兄长,他有何立场要求“年知秋”对待他如同对待兄长一般巧笑倩兮?
“明日我定会买冰糖葫芦予嫂嫂,说到做到。”话音落地,他陡然瞥见“年知秋”颈侧生着一枚红痕。
这莫非是吻痕?
他口中生苦,指了指:“嫂嫂记得遮掩起来。”
年知夏是被秋蚊子咬了一口,而不是被傅南晰亲吻了,他知晓傅北时误会了,由于觉得自己没必要向傅北时解释,便颔了颔首:“多谢叔叔提醒。”
傅北时口是心非地道:“我见兄长与嫂嫂恩爱非常,甚是为你们而感到欢喜。”
欢喜,北时哥哥为傅北时与我恩爱非常而感到欢喜……
年知夏眼眶发烫,他想对傅北时恶语相向,他想将傅北时骂走,最好傅北时再也近不了他的身,这样傅北时便说不了令他伤心的话了。
但他不能这么做,只是启唇道:“多谢叔叔。”
傅北时想要再说些甚么,借此多与“年知秋”待一会儿,却又不知有甚么可说的。
他正苦思冥想着,一把虚弱的嗓音忽而响起:“‘知秋’,是北时么?”
年知夏回应道:“夫君,是叔叔。”
傅南晰轻咳一声:“‘知秋’,让北时进来罢。”
他与弟弟关系不差,弟弟时常来探望他,故而,他并未对弟弟起疑心。
傅北时随“年知秋”进去了,“年知秋”自然而然地在床榻边坐下了。
傅南晰知晓傅北时对于经手的案子极为上心,遂关切地道:“北时,翠翘一案如何了?”
因为睡过一觉,傅南晰面上泛着红晕,不见苍白,在傅北时看来,要是再长胖些,便与记忆中策马拉弓的兄长相差无几了。
听得兄长发问,傅北时蹙眉道:“那王安之被王大人与李公公带走了,我未能审出个所以然来。”
“李公公?王贵妃的心腹李公公么?”见傅北时颔首,傅南晰握了傅北时的手,“北时,只消是你认为正义之事,你放开手去做罢,兄长为你撑腰。”
傅北时闻言,倏然想起自己的兄长傅南晰曾是今上当太子之时的伴读,但不知何故,兄长与今上交恶了,今上甚至还抢了差点同兄长订下婚约的王氏当贵妃。
他并不想教兄长为难,兄长面薄,且缠绵病榻,倘若为了他去求今上或是王贵妃,他如何过意得去?
“不必了,我自有打算。倘使翠翘真是王安之所杀,我定要将王安之绳之以法,纵然不要这京都府尹之位。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尚书公子,贵妃亲弟。且我认为今上并不昏庸,定不会听信枕边风。”
迄今为止,王贵妃没掀起过大风浪,今上对于外戚没甚么优待。
可今上已为王贵妃罢朝七日,不知明日是否继续罢朝?
故此,他这话说出来其实底气不足。
“你是我的弟弟,你若有难,我定不袖手旁观。”傅南晰微微有些发怔,他其实已有许久不曾忆起太子弟弟——不,不是太子弟弟了,是当今天子。
“兄长毋庸为我操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傅北时瞥了一眼“年知秋”,霎时愧疚得无颜面对兄长,兄长待自己这般好,自己竟然觊觎嫂嫂。
傅南晰精力不济,说了这些话后,已犯困了,强撑着拍了拍傅北时的手背,方才阖上了双目。
年知夏为傅南晰掖了掖锦被,便示意傅北时可以出去了。
傅北时被“年知秋”赶走了,一踏出房门,“年知秋”迫不及待地将房门阖上了。
他隔着房门,对“年知秋”道:“嫂嫂,再会。”
走出两步,他又情不自禁地道:“嫂嫂,我明日定会买冰糖葫芦来的。”
但是年知夏并没有在次日收到傅北时买的冰糖葫芦,傅北时再一次食言而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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