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浮屠之梦 (段三)
由于我看图能力有些不济,看完那张西北的地形图,仍旧一头雾水,只好请教宋诀:“我们现在在哪里?”
宋诀伸出一根手指指点给我:“凉州北部。”又淡声道,“慕容铎的残部有些逃往肃州,有些仍分散在燕州境内,我在想,究竟是北上燕州好,还是南下肃州好。”
我不懂军事,遂问他:“那你想好了吗?”
他点点头:“我这次来凉州,虽然造势比较大,其实只带了三千轻骑,其余兵力都在燕州扎营,比较稳妥的路线是,先去燕州与大军汇合,再出兵肃州,一路肃清慕容铎的余党,顺便震慑一下持观望态度的北狄的王党。只是,以三万胜一万的仗谁都会打,以三千胜一万,那才勉强算本事。”
我的眼角一跳:“所以你打算只带这三千轻骑去肃州?”
宋诀的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轻笑一声:“三千?岫岫对本将军也太缺乏自信。”
我脑子一懵,问他:“那你的意思是……”
他道:“两千轻骑借给凉州刺史,取官道押慕容铎回京。”悠悠道,“圣上,大约早想见一见这位胆敢求娶帝姬的‘北凉王’。”我的眼皮一跳,听他继续轻描淡写道,“剩下的一千,便随我去会一会肃州的余党。”
古往今来以少胜多的战役数都数不清,可是于我而言那些都只是历史上的故事,不知道被多少人添过油加过醋,听到宋诀提出要以一敌十,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开什么玩笑。
我委婉地劝他:“虽说以少胜多说出去挺有面子的,但是,有时候也要量力而为。”怕他误会,又解释道,“也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遇事想个稳妥的主意,总没什么坏处。再说,咱大沧又不是缺人,你……”
话未说完,就听宋诀道:“岫岫。”
听他含笑问我:“你在担心我,是不是?”
我在他怀中点一点头,闷声道:“你既知道我担心你,就不该去冒险。古来的战场上,多少无人认领的枯骨?说句冒犯的话,马革裹尸都属于运气好的一种。‘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句诗里描绘的场景,多让人难过。”找到他箍在我腰间的手,轻轻握上,“宋诀,我害怕。”又不满道,“我说认真的,你笑什么?”
他道:“你这样在乎我,我很高兴。”又道,“岫岫,你可愿同我赌一局?”
我的额角跳了跳:“赌什么?”
“这仗我赢了,你便是我的,这一生一世都是我的。”
“你若输了呢?”
他似听了个笑话:“我尚不知‘输’这个字怎么写。”
我想了半天,道:“这个赌好不划算,我若输了,就输了我自己。”叹口气,“我若赢了,却输了你,你觉得应这个赌对我有什么好处?”
宋诀的身子微微一颤,将我抱得更紧:“将你自己输给我,又有什么不划算的。”将头埋在我的肩窝,“岫岫,这辈子,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听了他的这句话,我的心却突然一疼,那种疼痛似曾相识,让人无端恍惚。
似乎从前也有个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却是悲痛欲绝的语调:“我以后会对你很好很好,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这辈子,我再不会让你受任何的委屈。”
我甩一甩头,心想这几日实在是太累了,竟然都出现了幻觉,这委实不好。
转念又被另一件事夺去了神智,忙问身后的男子:“对了,你把绑架我的刺客怎么了?有没有审他?”
身后传来宋诀的回答:“借凉州大牢先行关着。这二日一直不得空,待得了空我会亲自审。”
我想了想,淡淡提议:“要不你别审了。”
他道:“哦?”
我道:“你不如把他交给我,我来审。”
身后的人默了片刻,道:“也好。待隔些日子你身子养好,我来安排。”又柔声笑道,“看了半天文书,倒是有些倦了,陪我睡一会儿?”
我道:“方才被子裹得有些厚,发了一身汗,想先去洗个澡,你若累了,便先躺躺。要不要喊墨香伺候你更衣?”
他抱着我起身,低声道:“不必。”
我搂着他的脖子,有一些茫然:“你带我去哪里?”
他垂眸笑:“殿下不是要入浴么。”桃花眸中落些轻佻,“臣带你过去。”
我作为一个公主的名誉,再一次受到某人的挑战。
大约这些日子与他斗智斗勇,害我积累了很大的压力,半夜突然被噩梦惊醒。我睁开眼睛,只觉汗透薄衾,恍惚唤了身边人一声:“宋诀……”
“我在。”他坐起身,握住我的手,将我拉着倚入他怀中。
我在黑夜里努力看清他的眉眼,待看得真切,才轻吁一口气。
他问我:“怎么,做噩梦了?”
我缩了缩身子,伏在他胸膛,半晌都没有从梦中回过神来。
“梦到了什么,让你怕成这样?”
我听着自己的声音有些不似寻常:“我梦到自己死了,死在一座佛寺中。有许多火把在不停追我,追啊追……我在寺中四处寻你,可你哪里都不在。天那样黑,有个人将我按在地上,而后……”我颤声道,“而后,疼……”我断断续续,已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梦中的痛楚仍旧很真切,我拉着他的衣襟,“疼,宋诀,我很疼。”
意识到时,已经眼泪横流。
我仰脸看着面前男子,语声脆弱:“宋诀,我为何找不到你?”声音里多了些凄楚,“我快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男子伸手将我揉入怀中。
我听着他的声音低沉,如同呢喃:“岫岫,那只是个梦。我不是就在你身边么?”按住我的头,安抚我,“你只是累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把这个梦忘掉,永远地忘掉。”
又三日,宋诀如约带我去见绑我的刺客。
不见光的地牢囚室里,三番两次行刺我被生擒的刺客,整个身体都悬在透体而过的铁链上,奄奄一息。
我不由得蹙起眉头,问身畔宋诀:“你们寻常便是这样对待俘虏的?”
身畔的狱卒代替宋诀回答:“此人刺伤殿下的玉体,便是受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宋诀淡淡道:“不这般将他吊起来,是困不住他的。”说着,目光冷冷地落到面前人的脸上。方才还如一个死人般的男子,听到他的声音,却突然动了动。只见他缓缓抬起满是血污的脸,嘴唇虚弱地翕动,似说了句什么,声音太轻,我没有听到。
狱卒为我搬来椅子,我矮身落座,抬头看着如今已经沦为阶下囚的男人。
我同他叙旧:“风水轮流转,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形式见面,其实这种形式,我并不大喜欢。”
他听后轻哼了一声。
我理了理衣袖,抬眸看他一眼:“还有力气表达不屑,看来伤得也不算十分严重。”
他的脸上蔓延开一片死寂,只一双眸子却没有将死之人的混沌,反而更加寒彻逼人。
宋诀不紧不慢对他道:“殿下问你的问题,你要想好之后如实作答,不得有所隐瞒。”眸子一眯,目光极为冷澈,“否则,我要对你做的,便不只是封你行动这样简单。”
只见面前男子目光一晃,方才还有些血色的脸色瞬间青白如死灰。
我观察着他,亲切道:“你也不必这样紧张,我今日过来,就是想同你聊聊天。”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眉头一蹙,似是没料到我会先问这个问题。
隔了一会儿,才听他道:“宿鸟。”
我哦了一声,道:“谁为你取的名字?”
他目色中狐疑的成分更多,却从沙哑的喉头滚出两个字:“主上。”
我道:“主上?”好奇道,“主上是谁?”
他咬紧牙关,露出一副无可奉告的表情,我也不逼他,将这个问题绕过:“你刺杀我,是你主上的授意,还是你自己的主意?”
他简短道:“我。”
我道:“为什么杀我?”
他道:“杀一个人,有时候不需要理由。”
我道:“这同你以前说的不一样。”直直盯着他,“以前你说过,有个人或许会为我而死,你是为了他,才要将我除去。”
他扯出一个轻蔑的笑:“嗬,一个想杀你的人说的话,你也信?”
我看着他被血染透的胸膛,目光移回他的脸上:“我觉得你不像是为了私怨才来找我麻烦,说实话,我看人还是挺准的。”想了想,“这样吧,你告诉我你的真实目的,我便放了你,怎么样?”
他方才无力垂下的头因这句话抬了起来。
身边有人道:“殿下,不可。”
我淡淡道:“你们都下去,我有句话想单独跟他说。”又道,“宋诀,你也出去。”
狱卒急道:“殿下,此人穷凶极恶,怎能……”
身畔宋诀却道:“就按殿下说得办。”手压在我的肩头,俯下头道,“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就见他玄色的衣摆从我眼前掠过。
他负手走出牢门,在门边上立下,幽声道:“本将军生平最恨,便是被人打乱了棋局,很多年前有一个人这样做了,他的名字唤作庆襄。”说完,才跨出牢门。
这句话说得极其莫名其妙,令我有些想不明白,目光转回刺客身上,却见他浑身战栗,不由得问他:“你怎么了?”
他苍白地一笑,声音有些虚弱:“永镇……塔的庆襄……吗。”
我漏听了一个词:“什么塔?”
他道:“大约要让你失望了,你问我的问题,我一个字也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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