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浮屠之梦 (段二)
宋诀道:“殿下的体力有些不大好,吃这个,补一补。”
我刚放入嘴里的红烧肉因这句话卡在喉咙,捶着胸口咳个不停。
宋诀很有眼色地隔着桌子递一杯茶给我:“吃这么急做什么,又没有人同殿下抢。”眼中笑意点点,又补了一刀,“比起同年纪的姑娘,殿下的体重有些轻了,日后要多吃饭,知道不知道?”
身后的小丫头一个将手拢在嘴边轻轻咳了一下,另一个假装对头顶的风景感兴趣。
我扶着桌子哀怨地看了一眼宋诀,无声询问他:“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若无其事地回望我一眼,表情显得有些无辜。
用完了不算早的早膳,我不顾医官静养的医嘱,央着宋诀陪我去园子里走一走,天空被雨洗得很新,周围的一楼一阁也极清凉。
不过,映在眼中的琼楼玉宇,实在不像是经历过烽火离乱,倒有些像是一处世外桃源。
有种微妙的感觉自我踏入凉州时起便一直盘踞心头。
凉州自古是兵乱之地,我本以为时常经历兵祸的人们会更加沧桑,更加坚强,可是真正到了此处,却发现哪里的百姓都是寻常百姓的模样。
遇到受伤的事,谁都会受伤,伤愈之后,都会回归到寻常的人生中,为微小的喜而喜,为微小的怒而怒。
在庞大的时局之中,个人显得格外渺小。
我被宋诀的声音拉回神智,听他淡声道:“早些年,此处的主人爱上一名胡女,为她一掷千金建了这座舞坊,只可惜红颜薄命,二人相守不过短短一年,那胡女便因病故去。十五年的时间,佳人已成白骨,舞坊主人也已白发苍苍,这座舞坊却仍是当年的模样。”
说着在身下找到我的手,紧紧地握上。
我觉得他的语调中虽然不露悲喜,却听得人有些感慨:“原来还有这样伤情的故事,可是,他喜欢的人都已经故去这样久,他还留在这个伤心之地,便不怕睹物伤情?若是换做我,一定会选择云游四方,离那些如烟往事远一点。”
宋诀眉梢含笑:“坊主年轻时自然也有过这样的念头,但是他想了想,觉得对方若是知道他将舞坊关了,将来一定会在黄泉路上追杀他,为了百年之后不至被她数落,他便硬着头皮将这生意做了下去。”
我看他一眼,难掩好奇:“这个舞坊主人同你什么关系,你对他的隐私这样清楚?”
他回看我,淡淡道出一个名字:“雁行门的主人陌青阳。”顿下脚步,停在了繁花的影子里,花影落到他的脸上,将他的轮廓衬得清隽温润,“是我的师父。”
我愣了大半天,回过神来,惊讶道:“你还有个师父?”又道,“还是传说中的雁行门主?”
西北多奇门异派,这些门派以雁行门为首,据说门主神出鬼没,是个高人,却没想到竟会是这座舞坊的主人,更没有想到竟会是宋诀的师父。
宋诀的神色倒很从容,抬手将我出门时随意披在肩上的外衣正一正,手落在绣莲纹的衣襟上,淡淡道:“说是师父,其实更像父兄。我七岁的那一年,师父替宋家收敛了家父的遗骨,一路护送回到帝京。那之后便在宋家住下,代家父指导我带兵布防之术。便是我的雁子骑,一开始也都是师父亲自调教。”
我隐约记得宋诀的父亲是战死的,却不知道他的父亲便是战死在凉州,这样一来,凉州于他而言便是一个伤心地。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是慈爱地将他看了一会儿,问他:“尊师同令尊生前的关系一定很好。”
宋诀重新将我的手握回去,拉着我在青石板路上缓行,道:“那倒没有,家父生前树敌不少,家师是其中一个,二人见面,总免不了打上一架。”苦笑道,“后来二人看上同一个女人,之间的你死我活,更是闹得满城风雨。”
我哑然:“还有这等事?”脑中灵光一闪,问道,“那个女人,莫不就是方才提到的那名胡女?”
宋诀勾唇浅笑:“那场战争,终究是家师抱得美人归。家父时任凉州刺史,因那次的情殇愤而回京,同门当户对的女人成了亲,有了我,隔七年后凉州战乱,家父出征,谁料战事平了,家父自己却马革裹尸。若是泉下有知,晓得自己的遗骨是被家师送回的,不知道会不会心存感激。”
因为他的叙述过于平淡,我虽仔细品味他话中的情绪,却猜不甚透,只是暗自想,不知道7岁的宋诀在面对父亲的遗骨时,会不会觉得孤独。
我用力握一握他的手,道:“好想见一见你这个师父。”又难忍好奇,“俗话说恨屋及乌,你方才说前辈二人之间的关系不好,我很好奇,这位陌前辈为何给你当师父?”
宋诀道:“有机会同你引见,你可以亲自问他。只是他老人家脾气有些古怪,从前我路过凉州,他老人家心情好了才会同我喝杯茶,心情不好直接提扫帚轰人,能不能见到,都要看运气……”微微抬起头,折了一个花枝下来,下颌的弧度显得有些清冷,“有时候我也不明白师父,三年前突然说要同我断绝师徒关系,听着像是闹着玩儿似的,实际上却有些绝情,也让人感到些心伤。今次来凉州,他虽借我此地暂居,却直到如今都不愿见我。”
我瞧着他,觉得他说这番话时倒多了些孩子气,他的这份孩子气,让我觉得有些新鲜,觉得面前的男子不大像我认识的那个宋诀。我端详了他一会儿,察觉到我应该说点儿什么好听的,于是停下来,抬手摸一摸他的头,道:“摸摸头,烦恼除。师父不要你,还有我要你。你不要难过。”
他从折好的花枝上寻一朵开得较好的花,为我别到耳后,低唤我的名字:“岫岫,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离开我。我找到你这样不容易,你若是离开我……”停在我耳边的手指有些发凉,“我便什么都没有了。”
这句话听得人脸红,也听得人伤感。我以前挺喜欢他对我示弱,觉得那样很大快人心,现在见他这副模样,虽不知他是不是在唬我以换取我的同情,却有一些不是滋味。我想,这是我喜欢的人,我一定要好好对他。
我点点头,语气里添了些慈爱:“只要你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怎么会离开你?”
他问我:“什么是对不起你的事?”
我道:“很简单啊。你不能骗我,不能有事瞒着我,也不能见异思迁娶小老婆,就算要娶,也要等我死了。能保证这三点,你就算做到很好了。”
他顿了顿,说:“若有一日你发现我没做到这三点中的哪一点,你会怎么办?”
我想了想:“你放心,情节不算很严重的话,我尽量原谅你。”又道,“可是娶小老婆这件事,不管情节严不严重,都休想我会再见你。”
他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虑什么,半晌道:“你放心。”冲我郑重地保证,“娶了小老婆,我一定将她藏好,绝不让你发现。”
我点头点了一半,追上他脚步,苦着脸道:“宋诀你什么意思,你还真打算娶小老婆啊。”
他笑得十分开怀,我跟在他身后十分郁闷,喘着气道:“宋诀你慢一点。”
他停下来,问我:“可是累了?”
我道:“有一点。”
他含笑问我:“抱着你?”
我客气道:“敬谢不敏。”
他挑一挑眉,很难得地没有为难我,只是小心地扶上我的手臂,往前望去:“前方有个凉亭,去那里歇一歇。”
扶着我在凉亭中的石凳上坐下后,他蹲下身子摸了摸我的脸,眉尖微蹙:“才走了这样两步,脸色就这样不好,看来医官说得很对,这几日你还是最好在阁中静养。”
我立刻强打精神:“我好着呢,你看到的不一定就像你看到的。”
他道:“脸色白成这样,你怎么解释?”
我想了会儿,正色道:“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肤若凝脂吧。”
宋诀的眼角抽了抽。
虽然我据理力争,下午仍被他残忍地关在阁中。
他亲自将我塞进被窝,亲自在我的腿上搭好一条锦被,而后坐在床边……亲自为我削苹果。
我看着他,道:“这样的小事,吩咐墨香一声不就好了?”
他眼都不抬,淡淡问我:“你不觉得,这样可以显得我比较贤惠吗。”
我的眼角抽了抽。
虽然限制我外出,他却一整天都陪着我,哪里也没有去,陪着我吃饭,陪着我散步,还为我读了一小段书。我晚膳后有些发懒,决定睡一会儿,结果一觉醒来,房内已到了掌灯的时辰,头一偏,就看到宋诀正坐在一旁软榻上研究一卷图纸,我赤着脚下床,拎起床头的灯走到他身边站定,他回头看我:“醒了?”
我嗯一声,问他:“你在看什么?”
他示意了一个位置,道:“来。”
我顿了一会儿,看到他含笑的目光,还是乖乖坐入他怀中。
他将手环过我,指着图纸道:“我在研究过几日的行军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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