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真的恨她，也真的爱她
我很小的时候住的房子距离姥姥姥爷家很近，他们那里是还没经过改建的老房区，都是平房，家户之间留着逼仄的小路，坑坑洼洼，但里面很少过机动车，孩子们都爱在那里聚堆，我也是其中一个。
很多老人无事可做也爱凑热闹，会搬着板凳去热闹的地方坐成一堆，聊聊家常八卦，看看谁家的孩子有出息了，谁家的小孩没教好，总爱偷鸡摸狗。
我姥姥是个特例，她不爱聊那些，倒是总喜欢讲些鬼怪妖魔之类不着边际的故事，唬的小孩和邻居家的老太太都一愣一愣的她才开心。
那时她也讲些生死分离的悲情故事，大概类似人鬼情未了，末了她总是会说，人在弥留之际会看到最爱的人来接，所以死不可怕，是分离，也是团圆。
老爷就是在那时候病重的，姥姥是在点拨别人，也是在宽慰自己。
像是为了证明她的话是对的，老爷去世的第二年姥姥就跟去了，咽气之前伸出手对着空无一人的床脚招了招手，说了句‘你来啦’就含笑断了气。
现在妈妈在找过世的爸爸，是单纯的又糊涂了，还是代表...她说爸爸来了的时候就要走了？
脸颊被抹了一下，视线里便出现一只抬起的手臂，细瘦的皮包骨头，还带着两个透析漏留下的孔洞。
“你哭什么？”模糊的余光中，妈妈似乎怔了一下，视线落在她狰狞的手臂上，又是一阵恍惚的迟疑。
我猝不及防的被推了一下，杯子里的水滚出来，棉被上立刻出现一片湿哒哒的狼狈痕迹。
“滚出去！”妈妈突然歇斯底里的吼叫一声，似乎用尽了她的最后力气，于准将我向后护了一下，她便从我手臂间滑落，重重倒在了床上。
“你来看我笑话的？呵...我要死了，你高兴了？”
妈妈虚弱的喘息着，“你跟你爸没一个好东西，他骗了我，自己死的那么难看一了百了，让我活成了一个笑话...”
她长久的倒换着气息，字句都说不连贯仍然坚持，“你也是个白眼狼，我当初就应该丢下你，就像你把我丢掉时那么痛快，我也不至于...我不至于...”
像是恨极了，眼睛可怖的瞪圆了，不知道身体上的那个仪器受了影响，忽然发出了警报声。
耳朵忽地被捂住，于准侧过身体将我护在了怀里。
我的眼睛还错愕的瞪着，明明什么都看不到，还是徒劳的瞪着。
病房的门快速且慌乱的被推开，妈妈的床前变的非常混乱。
主治医生不住的催促着什么，到后来干脆嚷嚷起来，那些混乱动静让我觉得自己正置身于雪山之间，头顶正发生一场震天动地的雪崩。
有什么东西逝去了，无论是爱是恨，再也不会回来。
“哥...”我仓皇的仰起头，手无措的在他胸前乱抓，像是要掉进裂缝里的猫，回头是深不见底的渊，不一定会被摔死，但还是怕，迫切的想要抓住什么，“哥...”
我听不到于准的声音，连他的脸也是模糊的，但依然有意识的笃定，他是叫我别怕。
于准身后的动静渐渐变小，几近消失。
我猛地意识到什么，磕绊的推开于准，扑到床前，“爸爸没有骗你，他没有，我也没有真的想丢下你，我只是回不来，我回不来...妈妈...”
瞳孔已经接近涣散的人忽然转了一下视线。
我不确定妈妈是否还能听见，尽量让自己把话说清楚，“爸爸他是个英雄，他没有背叛你，警方还了他清白，他没做过背叛你的事，他爱你的。”
妈妈似乎有一瞬间短暂的睁了一下眼，目光转而变得空空洞洞，有泪水顺着那双病态的眸子里没入鬓边，我听到她说：
“他没来接我...”
留在妈妈身上抢救的最后一双手也离开，我用手臂抹了一把眼睛，那双手的主人垂目摇了摇头。
滔天的情绪如泻了的山洪，我听到了自己尖锐的喊叫声。
哪怕心里一早就做足了准备，生死离别还是来的叫人猝不及防。
这些年我其实看到过、听到过好多人离开。
小时候不懂事，不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我亲眼看着至亲在眼前由生到死，胸口再也没有起伏。
回来的飞机上我还以为我不会哭，我甚至还在想，如果能和她开诚布公的谈一谈，我一定要告诉她我真的很恨她。
可她总是一意孤行，什么机会都不留给我，顾自发了一通脾气，然后就什么都不想听了。
讨厌鬼。
“洛洛...醒醒。”
我闭着眼睛抓住了于准的手，翻了个身侧躺着，将那只手抱在怀里，哑声说，“哥...我没有妈妈了。”
“嗯。”于准低低的应了一声，撩开我额前的头发吻了吻，“你还有哥。”
我蜷着腿往于准的方向挪了挪，“我想你抱抱我。”
于准脱了鞋子，两条有力的手臂将我整个端起来往另一边蹭了蹭，然后和我一起躺在了窄小的病床上。
“我真的恨她。”我面对着于准，往他怀里挤了挤，“不想原谅她。”
于准没立刻接话，没像往常一样宽慰一句‘那就恨’，或者‘那就不原谅’，他只是沉默着将我抱的更紧，似乎已经猜到我还有话没有说完。
如果妈妈从我出生开始就是这副样子，将我当成能过上好日子的筹码，把我塞给某个恶心的恶魔，我不会回来见她。
可她不是。
她最开始带着我离开的时候，一定也想过要带着我好好生活。
只是她没能做到而已。
妈妈恨那个为他编织了完美婚姻、将她捧在手心里的男人，恨到颠覆了原本的个性，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像是在报复性的变坏，如同一种宣泄。
在那么强烈的恨意下，我可以理所应当的受到牵连，可她在最初也竭力克制过，只是同样没能做到而已。
我到此刻为止，依然能逐一细数妈妈所有的坏，但也同样记得她一切无私的好。
我真的恨她...
“可我也真的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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