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你放学啦。
我记忆里的杨舒，也就是我的妈妈，她温婉漂亮，言行举止间总带着几分笑意，叫人看了如沐春风，很像古早时期深宅大院里的闺秀。
人太漂亮了，又是被夸着长大的，多少会有些偶像包袱，老端着，但端的是气质，并不是脾气，因此街坊邻居都很喜欢她，也常艳羡的看着她断上一句：
“一看你就是个有福气的女人。”
妈妈确实是有福气的，小时候被姥姥、姥爷捧着，在两老病逝之前就嫁给了我爸爸，然后被我爸爸捧在手心里照顾着。
要说前半生受的最大的苦，大概就如我爸所说的那样，在生我时硬气一次选择了顺产，结果熬过了一天一夜的分娩之痛。
还记得送我上一年级的第一天，爸爸刚好在外出差，他打电话回家叮嘱，却不是叮嘱妈妈怎么照顾我，而是叮嘱我要看好妈妈。
妈妈喜静，又真的有些爱面子，不喜欢一切叫她看起来不体面的活动和事件，平时听到街坊邻居拌嘴都能听白了脸，上小学第一天家长们都抻脖子垫脚哭天抹泪的，我爸怕她受不了。
我很爱妈妈的习惯大概来自于出生第一天便见到的爸爸，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于是我那天早早起床，写了一张便条就自己出发去了学校。
结果天公不作美，那张便条大概在我走出家门时便被一股无名风吹去了不搬家就寻不到的犄角旮旯里。
然后，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了...不一样的妈妈。
她出现时没有穿着烫熨妥帖的漂亮衣裙，也没有化淡妆，虽然这样的她依然漂亮的惹人注目，可她的头发太乱太糟糕了。
晚上入睡前松松系在头顶的发绳偏向左边，将一头乌黑卷发固定出很疯狂的形状。
她身上穿着睡衣，脚上踩着一只粉色带蕾丝的拖鞋，另一只光着的脚上落着几抹脏污的红，正伸展着手臂疯狂的寻找并叫喊我的名字。
如果她不是我妈妈，我在看到那样陌生而慌张的大人时，大概会有些诧异跟一丝丝心疼，然后一定也会偷偷的不厚道的笑出声来。
因为她的发型实在太滑稽了，真的很像电视剧里神志不清的搞笑病人。
“你要不是我女儿，我今天一定把你扇死在学校门口。”那曾经是我听到过的，她说的最狠的一句话。
紧接着我的记忆里就全是她委屈的哭声了。
一个那么看重脸面的人为了找到我几乎是豁出去了，她那么那么担心过我，怎么可能没爱过我呢。
哪怕她后来不爱了，我也没怀疑过她曾经爱过。
因此见到病床上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发丝凌乱且虚弱的女人时，我还是感受到了钻心的疼痛。
妈妈躺在不宽的病床上，脸侧带着几根管子，有一根插在鼻腔里。
她身体瘦瘦小小的，盖着厚厚的棉被病床还是留有很大的空间，隔壁床陪床眉眼刁蛮的女人就挤在她旁边，屁股下压着她夹手指连接脉搏血氧饱和度仪的线。
“没有单人间吗？”于准问身后的医生，于承泽从窗沿旁的凳子上起身，抹了一把嘴角的饭粒嗤了一声，“你拿钱就有，钱呢？”
一间病房里住着三个糖尿病人，每一家都有陪床的，屋内连过人都要侧着身子互相谦让一下，空气里飘着一股古怪的味道。
于准没理他，转身又和医生说了几句什么。
我正要去让床边坐着的女人起身，就见她视线越过我不知看到什么，灿灿的起了身，赔笑道，“不好意思啊，这病房太窄了。”
咬了咬后槽牙，我将妈妈露在外面曲起的一条膝盖回被子里，不知是不是碰疼了她，妈妈忽然在睡梦间暴躁的喊了一声：
“滚开，热。”
“嗤--”旁边的于承泽露出一声笑来，“这会想到来表孝心了？怎么不等我把她烧了你...”
于承泽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我看向他时，他低着头，缩头缩脑的从旁边不宽的地方挤了出去。
医生很快安排了换房间，并在离开前善意的劝说：
“她的身体早就透支的没法再透了，能撑到现在，全靠设备和药撑着，再留，也是受苦。”
透析到一定程度存在并发症，腐烂的部位将无法再进行切除，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溃烂发生，无能为力。
无休止的疼痛和残破的皮肉会同时折磨着病人的精神和肉体。
那是一场常人无法想象的磨难。
新的病房宽阔敞亮，积雪天特有的刺目阳光顺着两扇窗子洒进屋内，明亮，却并不暖和。
于准安排好了一切，站到我身边搂着我的肩膀捏了捏，“赶了一晚上飞机，饿不饿？”
我木讷的摇了摇头，忽听床上的人蹙眉痛苦的抓了抓前胸，“热...水，喝水。”
不透析的病人没办法像正常人一样进行代谢，水和食物就都会成为一种负担，妈妈的身体显然已经承受不了这种负担。
“让她喝吧。”于承泽从门口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喝不喝都活不成了，不如由着她。”
不知道于承泽是想在于准面前证明他还有人性，还是怕他没有尽到责任和义务于准会断了他的财路，总之他现在表现的很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迟疑的两秒，床上的人忽地睁开了眼睛。
妈妈似是觉得有些恍惚，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一会才缓慢转动眼珠，发现站在窗边的我和于准。
她似乎觉得不可置信，盯着我的那双浑浊瞳仁忽地亮了一瞬，“你...”
这一刻我内心的感情十分复杂，复杂到自己也弄不太清楚，下意识顺着妈妈的目光上前一步，拿着柜子上温着的水一边扶着她起身一边递到她唇边。
手臂间的重量让我心头蓦地一震，她轻的像是没有重量。
杯子跟着我的手细密的发抖，里面的吸管左右摇晃。
我顾自盯着那根吸管较劲，以此忽略旁边那道过于靠近的视线。
“你放学啦。”听妈妈的声音，她像是笑了一下，如同回到了很多年以前，她的声音变得非常温和，甚至带着一点撒娇的味道，“爸爸呢？怎么没看到他？我想他了，叫他来快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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